书城文学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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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家

查阅我的祖上,他们从遥远的地方一次次地迁徙,追溯其原因却都是为了土地。当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曾是我祖先们的固定居所时,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样一种场景:一个母亲的几个儿子为了开垦能种植粮食的土地,分别去了不同的山坡上、河沟里,在那里生息劳作。只留下最小或是最体弱的孩子在身边,耕种已经成型的土地。后来,这里成了城市,山坡、河沟成了乡村。只有我们的姓氏和一些文字记载,还能理清一些历史的细节。

看着绵延万里的壮丽河山,以及在山河之间错落有致的村落,我无数次地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地球上所有的人家都是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他们依山而建,临水而居,青瓦红墙,绿荫遮日。无论沧海桑田的变迁,历经乡村至城市的一次次转移。生活,总是离不开土地的滋养。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城市和村庄周围那些不同形状的土地,一片一片,一畦一畦,一沟一沟,不同的粮食作物依附在土地上,随着季节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景致。

我所居住的村庄的名字很有意思,带上我的姓氏之外再加一个“窝坡”,我猜想我的祖先们初来乍到时,因临时搭建了一个草木结构的小窝,于是便有了这个延续下来的地名。他们守着土地劳作,在日出日落之间繁衍生息,世代以农为业,身心安居。

乡村间的诗书礼仪向来只作为一种温饱之外的附属物,由村庄里有限的识字人不成规矩地传承着。人们普遍地认为,紫马红花之上的状元郎只活在戏里,仗剑天涯的白衣书生离生活太遥远。

直到在温饱俱足之后的某一年里,我的母亲突然想让知书达理凌驾于晨暮躬耕之上。她不辞辛苦地在田野里劳作,她的锄头在土地里刨呀刨,挖呀挖,汗水一滴滴落在土地上。她用土地供养我们的血肉之身,更特别地想用土地去换取一种当城里人的资质,把这个当成她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在我历经九九八十一次考试,从乡村的孩子们脱颖而出的时候,我成了这许多年来村庄里第一个离开土地的人。我的母亲成了成功的农民,她的脸上写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再多的辛劳和付出都成为一种价值。我走过的路被村庄里居住的人们当成一种典范,后来,这成了平常,绿荫掩映下的人家几乎家家都出产自己的骄傲——大学生。这是村庄的荣耀,这是土地的光荣。

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集市上的买卖还带上“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农民的土地还只能种植主要粮食作物,对于经济作物的概念还一窍不通。母亲小心地与当村长的爷爷商量,她要把那几分自留地用来种植蔬菜,她说种蔬菜的产量远远超过种玉米的收成。当母亲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把那些蔬菜销出去,并实现了她的产量对比说时,爷爷信服了,并在有限的土地上尽量让母亲多经营她的菜园经济。

母亲对家庭收入的改革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迅速让我们家成了村庄里最殷实的人家。尝到了甜头的母亲像一头不会累的耕牛一样,一年四季忙着一茬儿又一茬儿的蔬菜,她总是整天忙忙碌碌,常常忘记了拥抱她的孩子们。我相信园子里的小白菜小黄瓜们看到娘温情脉脉的时光一定比我们多得多。

后来,整个村庄里的婶子大妈们都种上了蔬菜,并成了小镇里闻名的蔬菜生产基地。值得一提的是,我居住的小村庄是一个用水困难的地方,干旱的季节要点着火把、打着手电筒去一个黑乎乎的溶洞里挑水。洞口与洞底相距180级台阶,洞顶常年滴水,洞内阴森清凉,偶有蛇虫出没。吃水困难的问题成了村庄里的小伙子们找对象的一个绊脚石,但这些困难都无法阻止一个村庄里的大妈大婶们对富裕生活的向往。

我六七岁时就背着一个塑料壶跟着母亲出入洞里,曾被蛇吓掉魂两次,被自己的影子吓破胆数次。稍大些,便一人赤足敢为先下。母亲常常放两只桶在洞口,我和弟弟背好几次才能倒满桶,母亲就挑着水去浇她的园子。一天天一年年,我们重复着往土地里浇水的动作。

母亲不仅种菜园,种庄稼,还租种了好几亩烤烟地。我厌恶那些采摘烟叶的日子,下雨天满身淋湿,晴天满头上粘上那黏乎乎的东西,梳头发的时候,眼泪扯疼了一地。在我们抱怨的时候,母亲总是笑着说,如果将来不想过我这样的苦日子,就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吧。

我们也跟着土地里的庄稼一天天地长大了,母亲用土地里生长的东西供养我们的胃口和冷暖,换取我们的学费生活费。在母亲的眼里,土地就是我们一家人的生命线,她就像爱惜她的眼珠子那样爱惜它们。要知道母亲正是用她脚下踩着的土地消灭了饥饿和贫穷,赢得了赞美和幸福。她痛恨邻居们以任何方式侵占她的土地,仿佛入侵了她的领地就是伤害了她的生命线一样。

也许是因为活得太辛苦,太想摆脱自己的命运,或是因为母亲的教育有力得当,她的四个孩子们都没有在土地上重复着她的劳动。这让母亲备感欣慰。但若是谁想说服她放弃土地上的劳作,到城里颐养天年,谁就会是剥夺她土地的敌人。她总是固执地来去匆匆,谁也不能阻止她对土地的热爱。

母亲根本没想到她当初含辛茹苦地供养的孩子们,当有一天完全脱离土地的时候,居然会大逆不道地想要她抛弃土地,离开土地。我哀求她,煞费苦心地哀求她,她终是不肯应允,她像是看叛徒一样审视着我,审视着我的叛变。她说她要为我们守住那块根据地,只要有她的土地在,任何风雨来临,我们都会有归宿地,都能吃饱肚子穿暖身子。母亲斩钉截铁的样子像个手无寸铁的老卫士,纵然身体衰老了,但精神和气势还如彩虹升起,道道炫丽夺目。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和她的土地依旧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即使我们已不再需要从土地里索取我们所需要的生活,母亲也依然不肯放弃她的耕种。日出日落之间,母亲依然像只准确的闹钟。我曾试图以各种方式阻止母亲对土地的依恋,每一次我都失败了。母亲说,我们这个家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怎么能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呢?在母亲的眼里,我们的根须早已深深地扎入土壤之中,她只有不停地在需要浇水的季节浇水施肥,我们才可能枝繁叶茂。

每年秋天,母亲的土地里处处饱满殷实,这边的玉米,那边的荞麦,地梗边的树上挂满了南瓜、洋瓜、丝瓜,还有那一地的红辣椒、紫茄子、绿黄瓜。母亲只要用她的双手,一眨眼的工夫,箩筐就摘满了,她高高兴兴地拿到集市,换得一二百元,再兴冲冲地与我说着集市上的见闻。这远比她的子女们给她的钱更能让她高兴,她觉得这是她的劳动果实,她花得理直气壮,花得身子骨硬朗。

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家里所出的东西,随便就卖了。所以,母亲这许多年去赶集,无论带多少东西,总是很快就卖完了。从前,换得我们的学费生活费,如今换得她自己的快乐。

前些日子,我回乡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母亲弓着腰在地里采摘秋天的果实,背篓里已装了大半。当她抬起头看见她的女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显得很高兴,就连皱纹里都带着稻香的味道。她问这东西要吗?那东西拿吗?我若摇头,必然要换来她嗔怪的目光,埋怨我是个不懂得持家的姑娘。只有点头称许了,她才又高兴地忙活起来,手脚麻利地摘这摘那。

如今,我深深地知道母亲和土地的关系就像我们与她的关系,永远亲密无间。母亲在她对土地的跪拜里获得幸福和满足。而我们,只要去她的土地上走一走,把从她的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毫不客气地带走,就是她最大的享受。只要母亲的土地上还能长出东西,母亲就觉得她还是个有用的人,是个她的儿女们永远也不能断奶的娘。

某一年母亲生日时,当我试图往她的脖子上挂一条金项链时,她坚定地拒绝了。在她看来,一条无用的链子远没有脚下的土地踏实。母亲不用这些虚无的东西,她要与大地保持一样的朴素,融入它们,亲近它们。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无愧于土地对她的馈赠。

一向不明哲学的母亲突然在某天给了我一个启示,当她在我的阳台上完成一个小面积的人造土地,并在土地里种出餐桌上的美食时,母亲得意地指着我脖子里的小虚荣说,这个东西值钱归值钱,可它又不能生出你想要的东西来,而我的土地可是能生出这样的东西来的。她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以无穷尽的计算方式让我折服。我确信,母亲在她营造的这片小土地里,在经过许多次的种植收获以后,能长出无数个可以悬挂在我脖子上的劳什子。

任何首饰在母亲的眼里都是无用的劳什子,她甚至有些厌恶这些环佩叮当的东西对劳动人民的腐蚀,除了耗费钱财,还碍手碍脚。在母亲的眼里,纤纤玉手就是罪恶的明证,它昭然地写着一副好吃懒做的嘴脸,这些没有在土地上摸爬过的人从来没有体会到土地的好。

慢慢的,我居然爱上了母亲为我开辟的这片小土地,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土地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不仅满足餐桌上的绝色环保需求,还能怡心养性,陶情怡然。我常常出神地看着一天天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小白菜小青菜,想起我们成长的斑斓时光,一副醉了的样子。也想着等我老了,必然要隐居山林,做一个彻底热爱土地亲近土地的人。

如今,我早已放弃了对母亲的劝说,就让她像候鸟一样生活吧。她来回地穿梭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把土地里种出的新鲜蔬菜瓜果不定时地带来,放在我家冰箱里。即使是摆坏了,她也不甚怜惜。她总觉得那是她的土地里生产出来的东西,是家屋所出,不要钱的,廉价的,所以是不用疼惜的。

昨儿母亲又打来电话,兴奋地说起土地上的事儿,她说柿子黄了,核桃熟了,板栗张嘴了……我知道母亲这辈子是无法离开她的土地了。她执拗,而我只能顺从她,就像她顺从她的土地那样彻底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