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一个人跳舞:西方文人的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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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沙龙里的普鲁斯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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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在其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中似乎在证明一个问题:由童年时期滋长的恋母情结是爱情婚姻的最大障碍。这样说来,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孩童时期就注定了以后不寻常的婚恋之路。

仅仅以恋母情结来概括普鲁斯特是不恰当的。当然,他一直痴恋着他的母亲,并有乱伦的冲动,而且他还一直生活在由此而产生的罪孽感中难以自拔。但他并不因此而仇父,事实上,有资料显示,父亲的去世曾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所要寻找的是一个像子宫一样温暖而安全的地方,母亲的吻让他重温了类似子宫的感动。最终,孤单的他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中找到了子宫的感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密室中,时间停止了,而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时间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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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从孩提时代的睡眠事件开始的。每当傍晚来临,普鲁斯特就开始陷入无名的恐惧之中,即将到来的漫漫黑夜,让他的痛苦变得无边无际,唯一的安慰就是母亲的吻别。但总有些日子,因为客人的来访,母亲难以脱身。小男孩备受煎熬,焦虑与恐慌使他睡意全无,他跑到窗前,打开窗子喊道:妈妈,我需要你来一秒钟。母亲只得请客人原谅,上楼跟儿子吻别。母亲准备离开之际,儿子爆发出一阵难以克制的抽咽和哭叫,母亲再次被挽留。母亲在儿子的神经质面前做出彻底让步,这个小男孩赢了。

这是他早期作品《让·桑德伊》开头部分的描述。

普鲁斯特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医生兼医学院的教授。父亲代表着理智而宽厚的力量,常常对儿子的神经过敏不以为然,但他一旦得知儿子的痛苦,便马上做出让步,让妻子安慰普鲁斯特,陪他过夜。

父母的妥协退让让普鲁斯特陷入了对爱与温存的无止境的渴求之中,溺爱伴随他成长,并成为他欢乐的源泉。他的智力也在为如何能得到更多的母爱不断锻炼加强。

母亲让娜·韦伊对普鲁斯特至关重要,没有谁能代替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一次在威尼斯,他和母亲吵了一架,盛怒之下他把母亲那只漂亮的花瓶也摔了,母亲伤心极了,迅即离开了威尼斯。冷静下来之后,普鲁斯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感觉他快死了,像被人推进了深渊,被一座冰山压在身上。

那位拒绝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的出版商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普鲁斯特为什么要把临睡前的那一幕写上整整三十页。关于这一点,下面这种解释似乎很有说服力:一个记忆力强的人是不需要刻意的记忆的,因为一切都已经记住了;只有那些害怕遗忘过去的人才需要记录过去发生的一切。但另一种说法或许更有道理:普鲁斯特试图用拉长文字和纸页的方式来拉长时间,其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让母亲留在他身边。这和卡夫卡的遭际正好相反,卡夫卡面对的是父亲权威的大山,他要反抗他,而不是屈从他,他要远离父亲,去寻找他心目中的城堡,但终究不可得;而普鲁斯特却要千方百计地留住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疾病更成了普鲁斯特与母亲联系的另一种有效途径,每一次发病就是一次祭奠,就能使他想起母亲陪伴在他身边的美好时光,这也是普鲁斯特拒绝治疗的一个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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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了普鲁斯特心里的秘密,她感到伤心。普鲁斯特更是羞愧不已,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他只能以更大的爱来回报母亲,于是一种古怪的理论形成了:母亲是儿子享乐行为的最大受害者,一个男子如果与其他女子恋爱,就是对自己母亲的背叛,因为他用母亲遗传给他的微笑去取悦另一个女性;如果跟这位女子结婚,无疑是将母亲谋杀。这种无力承受的负罪感,是普鲁斯特无法跟女子正常恋爱结婚的主要原因。而与同性相恋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沙龙里的普鲁斯特常常陶醉在与新结识的同性少年的调笑之中。

在普鲁斯特的早期作品《一位少女的忏悔》中,女主人公的负罪感来自对她母亲所代表的道德准则的身不由己的违背,最后正当她与诱惑她的少年寻欢作乐之际,一幅可怖的场景出现了:她看见母亲惊呆了的面孔,随后中风的母亲仰面倒下。

将追求享乐和母亲的死亡建立联系,这是普鲁斯特的发明,也是恋母情结的“新境界”。

这种负罪感在普鲁斯特与女人们的恋爱调情中加剧,加剧了的负罪感注定了他与女人们之间的情爱必须偏向玩乐和逢场作戏。这恐怕是他宣泄自己负罪感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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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普鲁斯特的初恋还有些许真诚的成分,那是因为他的恋爱对象仅仅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孩。

童年时代,普鲁斯特每年随父母前往父亲的出生地伊利耶过复活节。伊利耶正是《追忆似水年华》等作品中贡布雷的原型。正是因为这些作品的影响,1971年起伊利耶被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

在这里,他被邻家女孩希尔贝特迷住了。那个邻家小姑娘也是随父母来度假的,她的父亲极有钱也极风雅,母亲却是一个半贵妇人半交际花式的女人。这是《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塞尔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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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爱上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为了捍卫对母亲的爱,普鲁斯特把这些爱情转化成友谊。

当普鲁斯特终于不为希尔贝特这几个字的发音而痛苦时,盖尔芒特夫人成了他的芳邻,他深深地被这个红脸颊的夫人迷住了。盖尔芒特夫人是普鲁斯特在巴黎沙龙里结交的众多贵妇人中的一个缩影,很多贵妇人都像他的母亲一样给了他甜蜜的友谊。

凭借自己的聪敏和才华以及跟成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普鲁斯特在社交场上赢得了贵夫人们的赞许,他对她们的爱慕之心也是如此热烈。但普鲁斯特与贵夫人之间的恋爱是柏拉图式的,弃绝情欲的,即便这样,他也常常有负罪感:用母亲给予的微笑去取悦另一个女人。折中的办法就是把这种感情转化为友谊,普鲁斯特做到了。

当童年的普鲁斯特见到盖尔芒特夫人时,她已是一个少妇,但她是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总是那样谦逊温柔。成年后,普鲁斯特将他们的关系定格在安全的范围内,因而他们的友谊漫长而芬芳,正像在沙龙里他与那些贵妇人的关系一样。

成年后的普鲁斯特也会被爱情撞个猝不及防,当爱情的冲动和负罪感交织在一起时,他的行为就变得不可理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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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岁那年的夏天,普鲁斯特去芒什省冈市附近的卡堡度假,即《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巴尔贝克。在那儿他结识了包括阿尔贝蒂娜在内的一群前来度假的少女。他热切地追逐着她们,很快进入了少女们的圈子,在度过了一段左右摇摆、难以抉择的快乐时光后,普鲁斯特逐渐爱上了阿尔贝蒂娜。随后,因为一些偶然事件,普鲁斯特对阿尔贝蒂娜的纯洁起了疑心,但突如其来的占有欲使得普鲁斯特的爱情急剧升温。最终,阿尔贝蒂娜顺从地做了普鲁斯特的未婚妻,两人开始秘密同居。在旁人眼里,阿尔贝蒂娜幸运地成为那群海边少女中最令人羡慕的一位。

奇怪的是,普鲁斯特和阿尔贝蒂娜同居的后期,普鲁斯特日益变得敏感多疑、痛苦不堪。一方面他变得专横贪婪,阿尔贝蒂娜成为他一发而不可收的情欲的对象;另一方面,他又使他们这种行为处在秘密之中,最后不惜将阿尔贝蒂娜囚禁起来,而终于使她下定决心出走了。普鲁斯特反而轻松地写信对未婚妻的出走表示感谢,但不久他又打电报痛苦而急切地请求和解并承诺让步。

普鲁斯特这种古怪的恋爱行为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普鲁斯特设圈套让阿尔贝蒂娜讲出曾有过同性恋的经历,这让普鲁斯特嫉妒不已,因为阿尔贝蒂娜对女人怀着一种天然的情欲。普鲁斯特处处限制未婚妻的行动,派人跟踪,收集谣言,甚至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仍固执地派人寻访她生前的可疑踪迹。另一方面,就是与女人相恋的负罪感让他极为焦虑,他之所以偷偷地与阿尔贝蒂娜同居,就是为瞒住母亲,囚禁她也是为了使一切处于隐秘之中。他通过这种秘密的恋爱方式让自己偷尝纵欲的快乐,同时减轻因为与其他女人的亲密而产生的负罪感。爱情在恋母情结的疯狂发酵中经历着一次次的扭曲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