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北风仍在呼啸,大雪纷纷而下。
楚天涯与何伯并肩站在后堂的屋檐下,看萧玲珑在练习走桩。阿达与阿奴各拿着一把铁锹在清除庭院里的积雪,围墙下已是累了很高的几堆。小艾在厨房里忙着烧水以备众人稍后洗漱,又将烧透了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用以取暖。
屋檐廊下与光秃秃的桂花树杈上各挂了只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萧玲珑只穿着单薄的春秋服帽,全神贯注的练习身法与步法,鬓角冷渍涔涔。
“错了,重练三次。”何伯的声音变得机械且冷酷。
萧玲珑咬了咬牙,只好重新将复杂的步子再走一遍。
楚天涯看着她走在滑脚又摇晃的木桩上,眉头微微拧起。
“此女的毅力,非等闲可比。”何伯突然小声的道,“说实话,我教过的几个徒弟中,她的资质不算最差也不是最好。但,她却是最肯吃苦也最有毅力的一个。”
楚天涯点了点头,问道:“何伯,此前你说你总共只收过三个徒弟,便是童贯、焦文通与薛玉。但为何王禀来见你时,也称你为老师?记得他还说,大宋军队里有许多的官将,都出自你门下,这又是何意?”
“出自我门下,却不一定是我的徒弟。”何伯嘿嘿的笑了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老头子便告诉你。当年老头子在东京时,曾在东京御拳馆与弓马子弟所担任押教,也就是常称的教师。御拳馆与弓马子弟所隶属于枢密院,是专为大宋培养武官的。因为王禀才说,大宋有许多武将都出自我门下。”
楚天涯不禁一怔,异讶道:“记得张侗也曾担任此职?”
“没错。”何伯点了点头,“老张头加上我,还有另外一人,便是当年御拳馆的三位老押教。可以说,如今大宋天下有一半以上的武将,都可以算是我们的门生。但是正式拜入我门下为徒的却只有三个。童贯就不必说了,他脚踏两船同时拜了我与张侗为师。当初,同是出身军武世家的焦文通与薛玉一同到东京学武,我与他二人十分投缘,便收了他们做徒弟。除了寻常的弓马拳脚与兵法课程,焦文通热衷箭术,薛玉专攻刀法,都算是有了一技之长。其实我教给他二人的,都是关中红拳里的箭术与刀法套路。童贯主要是练的拳法与横练皮膜的外家功夫,也都是红拳一系。”
“怪不得当初我与童贯对上几拳,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楚天涯说道,“关中红拳,只听其名还以为单是一种拳法,没想到自成体系,刀枪箭棍全都不缺。若能专精其中一项,也能像焦文通与薛玉那样,成为一时高手了。何伯你却样样精通,普天之下你还有对手么?”
“嘿嘿,他们是青出于蓝。”何伯笑道,“若是教出的徒弟还不如我,那我教他干什么?其实当初的三名押教当中,我是名声最差也是成就最低的。其他二人,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代宗师。唯独我不拘礼法行事乖张,最后才追随方腊造反,成了一个贼寇。”
楚天涯笑道:“证明老爷子有个性,不走寻常路。”
“嘿嘿!”何伯也被逗得乐了,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晖,十分的短暂。老头子从来都是性之所至快意恩仇。当然,这样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但有一条老头子敢肯定,那就是不管我做过什么最终的结局如何,我都从不后悔!因为,那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人逼我。”
楚天涯默然的点了点头,心说若是真能做到“从不后悔”,人这一辈子也就算是值得了。
正在这时,院外有人叫门,何伯便去应声。原来是城中的米油铺子差人送来了整车的大米与食盐、菜油等物。何伯便去招呼这些人了,楚天涯也没凑热闹,心说何伯办事还真是老道,非得是半夜叫人送来。听说最近他又请人新挖了一个地窖,估计里面又是塞满了粮食。
萧玲珑仍在练得一丝不苟,楚天涯瞟了一眼何伯去了地窖,便拿了一条热毛巾走上前去。刚要说话时,萧玲珑分了一下神,脚下不稳惊叫一声就摔了下来。
楚天涯急忙伸臂将她接住,抱了个满怀。
仓促之间,一掌居然捂在了她胸前。
“哇!--相当有料!!”惊叹!
不等落稳萧玲珑匆忙一扭身从楚天涯怀中挣了出来,脸上红作一片。
“歇会儿,给你毛巾擦擦汗。”楚天涯若无其事的道。
萧玲珑也自然不会主动提及,只是羞恼的不敢正视楚天涯,“嗯”了一声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阿达连忙取来了厚裘与她披上,再请她到屋中的火炉边取暖歇息。小艾刚刚烧好了开水,便沏了几碗姜汤一壶香茗来与众人驱寒。
楚天涯看了萧玲珑几眼,她的脸仍是酡红一片,时不时的捉一下胸口的衣襟,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心里不禁暗自有些好笑,巾帼英雄怎么了,还不是小女子一个?……话说她还真是深藏不露啊,那手感,好到家了!
“今夜城中多半会要大乱,你不去军巡铺么?”为了打破尴尬,萧玲珑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
“暂时不用。”楚天涯答道,“现在城门都已关闭,只留出北门让胜捷军陆续进城;估计到天亮,消息才会正式散布开来。”
萧玲珑又下意识的扯了一下衣襟,仿佛是担心楚天涯的眼睛会透视似的,将胸口遮得严严实实。
楚天涯没忍住,窃笑了一声。
萧玲珑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儿,杏眼一瞪怒道:“不许笑!”
“我没笑啊!--呵呵呵!”
“真想一刀杀了你!”萧玲珑咬牙切齿的怒斥道。
正拿着一碟儿饴糖进来的小艾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的盘碟都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瞧你,都把小艾给吓坏了。”楚天涯乐不可吱。
萧玲珑哭笑不得,急忙去帮小艾收拾打碎的碟盘。小艾连忙拒绝不让萧玲珑帮忙,说这是下人干的粗活,郡主岂可沾手?
“我早就不是什么郡主了。小艾,以后别这么叫我。”萧玲珑一片一片的捡起地上摔碎的瓦片,说道,“从今天起,我们都只是共患难的朋友。”
“对对,我们都是朋友,是一家人。”楚天涯笑呵呵的插科打诨。
“跟你没关系!”萧玲珑余怒难消的恨恨道。
小艾扑闲的眨着大眼睛,看了看楚天涯又看了看萧玲珑,一脸的迷茫。
正在这时,家里又来了客人。却是以前的太原捕快刘刀疤带了几名军巡,抬了四口大箱子来了。
楚天涯便上前诧异道,“老刘,你抬了什么东西来?”
“是何伯他人家,叫小人入夜后悄悄送来的。”刘刀疤急忙掩上了院子的大门,差人将四口大箱子抬到了厅堂里打开一看,其中有三个箱子里都装的是军中特制的麦饼干粮与腌肉、肉干等物,只有一口箱子里,装的是刀枪伤药、洗伤的烈酒与军中常备应付各种疫疾的药品。
“这些可都是军资,你从哪儿偷来的?”楚天涯不禁苦笑。
“嘿嘿!太保现在手握大权了,弄这点东西不过分,不过分。”刘刀疤殷情的赔着笑,说道,“何老伯有了吩咐,小人哪敢怠慢?当下就从军巡物资里调拨了一些来。少时太保再去领些东西来补上空缺就是了,不打紧,不打紧。”
楚天涯摇头笑了笑,心说何伯还真是心细又手快。他曾经在江南方腊那里经历过类似的围城战,当然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于是提前做出了这些准备。这其中的一张麦饼或是一块肉干,估计等个半年后,就关乎一条人命了……
这时刚刚安顿好了整车粮食的何伯回来了,进了厅堂一看,当场把脸一板,“刘刀疤,你怎么办事如此不力?才四箱子东西,顶个鸟用?”
“呃?……若是少了,小人再去取些来便是。”刘刀疤急忙赔罪。
刘刀疤自然不知道何伯的真实身份,只是因为水涨船高,如今楚天涯已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哪敢怠慢了楚天涯家中的老仆。
楚天涯苦笑,这可是明目张胆的以权谋私啊!
何伯不耐烦的摆手,“快去!趁夜,赶紧再弄个七八百斤腌鹿肉与羊肉干来!”
“是,小人马上去!”刘刀疤哪敢怠慢,匆忙就走了。
楚天涯只是笑了一笑,并未多言。何伯便招呼阿达与阿奴,帮他一起将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地窖里去。
萧玲珑突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阻止他们这么做。”
“为何要阻止?”楚天涯侧目看着她,淡然道。
“你不是一向正义凛然,最是看不惯某些贪官污吏么?”萧玲珑笑得有些嘲讽的意味,“怎么自己,也干起了这种事情?”
“要是都活不了命,也就无从谈起正义凛然了。”楚天涯无所谓的轻挑嘴角笑了一笑,“其实无所谓正义与邪恶,我也从来不标榜我是什么忠直正义之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如此而已。”
“这倒是句大实话。”萧玲珑笑了一声,“其实你这人,很毒也很坏,就从你构陷耶律余睹杀了童贯便能看得出来!”
楚天涯顿时喜笑颜开的大笑,就差上前握住萧玲珑的手感激的说,“同志,你终于说实话了啊!”
“你笑什么?”萧玲珑却是纳闷了。
“哎呀,你不懂。”楚天涯笑而不语,心说被你总算不给我发好人卡了,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简直就是千古以来颠覆不破的真理!
正当此时,院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紧张、急促的车马声,还有人前后呼应的仓皇叫喊,大抵都是在说,“赶紧、快一点!天亮就没那么容易出城了!”
楚天涯与萧玲珑好奇的走到门口一看,只见一排车马都在紧急的朝南门驶去。前赴后拥的,大约有三五十人。
“看这排场,该是城中的某个富户或是高官。”楚天涯微拧眉头的道,“看来消息早有走漏,便有人买通了守城的将吏要提前连夜出逃。”
“天一亮,要逃走的人恐怕更多。”萧玲珑说道,“太原府治下共有一百多万人,到最后不知道能剩多少。看他们带走的东西不少,你不出面管管?”
“会逃走的多半是些贪生怕死的富户高官,带走的也多半是不能吃喝的金银财宝。这些人和物留之无用,随他们去吧!”楚天涯无所谓的淡然一笑,“知府张孝纯的这个主张我还是赞同--要走的不留,愿留的欢迎。我也很想看看最终会有多少人留下来,与家园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