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间,在凛冽的严寒与不息的战斗中消耗过去了。
金兵围城已逾两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太原这座并不宏伟的小土城外围,修筑了层层的箭塔与洞楼,并仿造太原的做法,用冰筑的土墙将这些军事设施加以串联。从天空鸟瞰下来,金兵构筑的这些设施,就如同是一座更大的城池,将太原包围在了核心内部。
完颜宗翰铁了心要拿下太原这座枢纽要塞,为此不惜拼上了家底做好了长期鏊战的准备,便实行了这个谋主时立爱所提出的“锁城战法”将太原围了个水泄不通,摆出了一副瓮中捉鳖、志在必得的架式。
与此同时,为免南朝有兵马来救太原,完颜宗翰派麾下将战率领精锐的机动骑兵,对太原外围的西都谷、祁县、太谷、盂县这些县邑进行了挖地三尺的大扫荡。只要是活人全不放过,男丁一概格杀,女人拉入军中充为军妓,老人小孩也难以幸免于难多半被杀,有些残忍野蛮的女真人因为缺少肉食,竟将幼子之肉杀了煮食称为“童炙”,还口耳相传的称赞童炙如何美味。
虽然太原府很早就在周边周县实行了“坚壁清野”,但总有一些辟远山村里的人来不及疏散或是不愿逃离家园而滞留了下来。结果,他们都没有逃离金人的扫荡魔爪。太原城外围,被清理出一片宽达百里的“无人区”。许多的村庄镇甸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然后金人再在重要的关卡修筑军事设施防备外围兵马前来救助太原。他们在整个河东之东、太行之西,摆出了一个铁桶大阵!
在这期间,也就只有零星的太行义军与女真人展开争斗。由于完颜宗翰派谴大将谷神,对太行诸寨义军实行了封堵切割与各个击破的战略,太行九山的义军难以彼此串联只能各自为战,多半已被切割成小股散落在了大雪封山的太行山中,最多只能搞一搞“游击战”,已是难以对金兵构成实质的威胁。
实力强劲的七星山,被完颜宗翰“特别照顾”而遭受了极为强硬的弹压与打击。完颜宗翰本着“擒贼擒王、蛇打七寸”的精神,不惜代价的对七星山发动了五次重兵围剿。几番血战各有胜负,金兵的人马损失还要更多一些。但七星山毕竟拼不过完颜宗翰的家底,因而损失严重元气大伤,再也无力正面对抗谷神,只剩余力固守山寨。
此时,完颜宗翰派往中原的狼牙细作也已回报了消息,得知了完颜宗望所部已经打到东京城下并与南朝定立了割让太原的条约之事。
事态的发展仿佛完全落在了谋主时立爱的预料之中,完颜宗翰大喜之余对时立爱予以重赏。此时,河东方圆数百里之内,已经完全落入了完颜宗翰的掌控之中。太原弹丸小城,仿佛已是他囊中之物。
眼前此景,正是时立爱所说的“以战谋和、以外交图战利”的最佳局面。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南朝的使者到后宣读南朝皇帝的圣旨,太原城和整个大宋在河东的领土,就将全部顺理成章的落入完颜宗翰的手里。
由于此前完颜宗翰就已经全盘掌握了河东除太原外所有地域的占领权,只待太原一到手,金国通往中原的西路长廊就将彻底的打通。并且,这里还将成为金国面对大宋的桥头堡与最佳的军事跳板与基地,身后还留下了数百里的军事缓冲地带。
眼前的局面也展示出,完颜宗翰是谋军者也谋国。他的眼光放得十分长远,用心也不止是拿下一个太原土城那么简单!
此时此刻,太原城中的十余万军民就如同被关了囚牢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寒冷、饥饿、死亡与战争,时刻吞噬着城中所有人的生命与意志。一个多月的守城僵持战,城中已经有了近万人的伤亡,负伤者更多。再加上医药不足导致伤情恶化、疾病流行,还有恐慌所引起的各种恶性犯罪,都导致了许多非战斗减员。
局势,日益恶化。
楚天涯掌管府库与粮草,比别人更加清楚现在的太原有多么危急。围城之初战斗还没有打响,那时候进行统计,这些粮草大概够得上城中所有人吃上三个月,但实际上因为各种自然的损耗与人为的浪费却撑不了这么久。可用的守城器械数量更是锐减,猛火油柜这些东西因为火油的用耗早已停用了,直接被当作了炮石用来砸人。不得已,楚天涯只得下令去拆些无人居住的民房,用作守城的擂木与炮石。
除了这些粮草与军需,其他各种生活资源都已经变得极度缺乏,不乏有人为了争夺一包食盐或药材而杀人越货。
这时候,楚天涯越发觉得何伯这老人精,是何等的英明!
他藏在地窖里的那些肉干、食盐与粮食,在现在比任何东西都显得珍贵。楚天涯与萧玲珑、阿达阿奴四人经常是在城中各处奔波参与战斗,吃的是军中最粗劣的饮食。但每隔两三天他们回去一次的时候,何伯就能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肉干与水果来给他们打牙祭。
每逢这时候,楚天涯就感觉像是到了天堂,他还从来不知道,仅仅是用盐水煮了一下的肉干和那些并不太新鲜了的水果,居然能好吃到这样的境界。不过每逢这样的时候,他们都要跟做贼似的将门框紧闭谨防“香气外泄”,不然还有可能引来麻烦。
这一日午时,楚天涯与萧玲珑带着一队军巡,照例到了北门来巡视。今日并无战事,二人才稍显轻松。
下了马后刚刚上到城头,就看到城头堡的门口处聚了好大一群人,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还有人在义愤填膺的咆哮与怒吼。知府张孝纯也在,正在一旁和他手下的几个官吏在窃窃私语,时时的摇头叹息。
楚天涯连忙走过去,“张知府,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孝纯叹息了一声往门里指,“进去你的老师去吧!”
楚天涯便扒开了堵在门口的人堆走到了城头堡的门口,看到堡里除了把守门口的军士外就只有两个人,王禀负手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在他身边有一名穿戴红衣官袍与直角襆头的官员在。两人并肩站着似在聊着一些什么,王禀的情绪好像还有点激动。
楚天涯看了那个官员一眼,十分眼生。现在太原城里谁还会穿得出这么干净与光鲜的官袍,就连知府张孝纯都经常是一身便服在身。
此人,明显是从城外进来的。
把守城门的小卒认得楚天涯,但也不肯放他进去,说王都统有令,任何人不得传唤不得入内。
楚天涯便大叫了一声,“恩师,学生求见!”
因为城头堡是没有大门的,王禀和那官员都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王禀便道:“让他进来!”
楚天涯便走了进去,先是细下打量了那官员一眼,干干瘦瘦的四十来岁,长了一张大众脸,眼神却是典型的城府深邃之色。
“这位是朝廷派来宣旨的给事中路允迪、路给事。”王禀面无表情的给楚天涯介绍,脸上仍有残留的怒意与明显的不屑之态,他道,“这位是老夫的学生,太原楚天涯。”
楚天涯便和路允迪见礼打了个照面,心思却完全落在了王禀刚刚话中所说的“圣旨”二字之上!
“恩师,我等苦守太原总算盼来了朝廷的旨意。不知朝廷王师何时前来相救,或者是金国何时退兵?”当着路允迪,楚天涯故意面露喜色的反话反说。
路允迪的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他干咳了一声,“末进小生,不懂别乱说!国家大事,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楚天涯把脸一板当场就要斥责回去,借以将事情闹大扩散开去好让城中的军民都知道。
但不等他发作,王禀先是满腔怒意的大喝起来:“路给事你也太不给老夫面子了,当着老夫面前也来斥责我的学生!--还有,他不仅是老夫的学生,也是一员都指挥使、更是固守在太原的十几万军民的智囊与军师!”
路允迪顿时脸色骤变,急忙弯腰下身的给楚天涯拱手赔罪。
楚天涯看便看到了他身边的一个封得紧紧的檀木盒子,伸就就要去拿。
“别动,那是圣旨!”路允迪急忙阻止他。
“圣旨不就是让人看的么?”楚天涯老大不耐烦的将他的手挡开,一把将就那长条盒子拿在了手里,揭开盒盖就将里面封存的杏黄丝锦缎的圣旨拿了出来。
“你!……大逆不道!圣旨岂是你能碰的?”路允迪急得大叫。
“你闭嘴!既然是朝廷颁给太原的圣旨,我如何就碰不得?再敢叫嚣,我一刀劈了你!”楚天涯当场就翻脸的怒吼了几声。路允迪被吼得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嘴唇一张一合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禀在一旁好笑,“路给事,老夫这个学生本就年轻气盛脾气不好,最近又干多了杀人见血的勾当养了一身的匪胆杀气,若有得罪你多耽待。”
路允迪浑身都打了一个寒颤,就差伸手去抹额上的冷汗了,连忙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来给自己打圆场,“好说、好说。”
这时,楚天涯已经展开那面圣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了,当场神情大变怒气冲天,对着门口围观的那群军士们就吼道,“兄弟们,朝廷不要我们了!朝廷把太原割让给了金狗!”
“****娘的,果然是这样!”
“杀了那狗官!”
“宁死不降,跟金狗拼了!”
……
城头上顿时炸开了锅!
虽然此前众人早已对此有所预料,或是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但毕竟没有得到证实。现在好了,楚天涯当众看了圣旨并将内容公之于众,顿时引发群情激昂!!
这则消息,顿时像瘟疫一样的传遍了城头,引发了无数愤慨。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不是跟金人拼过命的。从最初的“童贯被杀”算起,对金人的仇恨就已经深深的根植在了他们的心中。在他们看来,宋人与金人已是誓不两立;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与王禀、楚天涯等人的不断调教,这些将士们的抗金之心,比金铁更坚!
两个多月了,这些军士们拼死拼活的守着城池、苦盼王师来援,却是得到这样的回报--被朝廷放弃、被官家出卖!
现实与理想的强烈反差,终于点燃了将士们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城头之上当场发生了哗变,一群军士要冲涌到城头堡里来宰了路允迪!--他们本就心思简单,也就只能想到这种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来发泄现在心中的怒火!
路允迪当场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是跪下来给王禀救饶,“王都统,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跑个腿,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哼!”王禀冷笑,“路给事,现在你知道我们太原的军民,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了吧?”
“知道、知道!”路允迪抬起官袖来不停的擦汗,眼睛时时瞟着门口,看到那里一群人正拼命往屋里冲,门口的侍卫都要挡拦不住了。
“并非是王某不忠君爱国,而是众意难违。这圣旨,王某不能接。”王禀斜眼瞟着路允迪,说道,“还请路给事回朝之后,如实对官家上禀太原的实情,并对朝中同僚良言相劝,请他们力谏官家强力抗金。王某只是一介武夫说不来天下大事,王某只知道,太原若失河东不保,金兵将南下直接冲击关中与东京。还有河北三镇,那是我大宋王朝唯一可以抵抗外敌的屏障,皆不可失!否则……罢了,老夫不说了!这些粗浅的道理,路给事定然比老夫更加明白!”
“好、好,卑职一定如实向朝廷上达此事!”路允迪都已经吓得躲到了王禀身后,浑身直发抖的指着正在门口大声宣读圣旨的楚天涯,颤声道,“王都统,你那学生好不刚烈,快叫他再别煽动军士了,否则卑职今日一死难免,谁又能给王都统与太原十几万军民传话?”
王禀再度冷笑一声,“路给事,你不用怕。我那学生虽是刚烈,但一向识得大体。老夫担保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大冷的天,路允迪身上都汗得湿了。此时浑身发冷直哆嗦。
此时,楚天涯手握圣旨高高的举起,在那里大声的宣告,“兄弟们,咱们现在是爹不亲娘不要,只能靠自己来救自己了!朝廷割让了太原,既不怜惜祖宗基业也不顾百姓子民之死活,更加舍弃了我们这些出生入死护国安民的将士!--现在我们谁都不能指望了,只能抱着必死之心,与金人血战到底,宁死不做亡国奴!”
“楚指挥说得好!兄弟们,宁死不作亡国奴!跟金人血战到底!”
“宁死不做亡国奴!”
“血战到底!!”
群情激昂、吼声震天!
不远处,身披玫瑰战甲戴着夜叉面具的萧玲珑,叉着双手靠在城墙上摆出一个庸懒且悠闲的姿势,侧着脸,透过面具的眼孔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越来越多的军士涌上了城头,加入到了“示威”人群之中。渐渐的消息散播开来,此前宛如一片死域的太原城,顷刻间沸腾爆发,满城都是人群奔走,一片“血战到底”的怒吼声冲破了云霄!
眼见此景,路允迪已是惶然呆愣面无血色!
“路给事你也看到了,这就是人心所向。”王禀淡然道,“虽说圣旨如山不得不从,但军心不可失、民意大于天,王某也只能顺意而为。”
“卑职知道了,卑职一定会将此间的情景,如实的上报给朝廷知晓!”路允迪连连的抹着额头的冷汗,胆怯的瞟了门口的楚天涯几眼,小声道,“王都统,你那学生真是不可貌相啊!竟然口若悬河瞬间就煽动了人心,造成这样的气势!”
“人心所向,才能振臂一挥而应者云集!”王禀闷哼一声,“路给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样的道理岂能不知?”
“知道,知道……王都统,此间的事情卑职已然尽知,公务也完结,不如就请你放我出城吧?”路允迪几乎是在央求了。
“好吧,王某依旧用吊篮放你下去。”王禀说道,“你下城之后先传话给完颜宗翰知道,让他死了那条招降太原的心。只要太原还有一个人在,他就休想堂而皇之的踏进城来!”
“好,卑职一定带到--王都统,就劳烦你快点送我下城!”
王禀斜瞟了路允迪一眼,走到楚天涯的身后,“天涯,你停一下--兄弟们,你们也别闹。路给事只是奉命行事来宣旨,不****事,放他下城!”
既然王禀都这么说了,众军士自然也就不好再为难路允迪。只不过,这些人仍然把刀剑握在手里虎视眈眈的瞪着他,眼神都差点将路允迪立毙于此。
王禀只好亲自护着路允迪走出了城头堡,差人准备大吊篮,吊他下城。
这时楚天涯走到了路允迪身边,低声道:“路给事,本将请你传一句话给完颜宗翰,你若有种就照我的原话说给完颜宗翰--‘鸟家奴你听着,你若还算个男人,就明刀明枪的来抢走飞狐郡主!否则,他就永远是我楚天涯的女人!’”
“鸟家奴”正是完颜宗翰幼年时才有的小名!
路允迪顿时浑身僵直宛如石化,机械的点了点头,“好,好。”
楚天涯微微一笑,“好了没事了,路给事请好走。”
不远处的萧玲珑,依旧是静静的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空孔看着楚天涯这边,嘴里却不经意的说出一句话来--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女人了?你简直就跟鸟家奴一样的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