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线阳光落入地平线。天空是忧郁的灰蓝色,无尽长夜即将到来。吊脚楼里,阿依的长发飞舞,宛如魔女。
薛夜神色清冷地站着,他的眼底是氤氲的雾气,“不是我杀死她的。”
阿依冷笑,她的头发在瞬间暴涨,灵动如蛇般缠绕向薛夜。神婆的突然死亡令她失去了理智。
就在这个时候,苏莺挡在了薛夜身前,“阿依,神婆并不是薛夜杀死的,是那个蛊术师杀死的,你不要冲动!”
阿依的双眼里是浓烈的杀气,“你以为我没长眼睛?让开!”
苏莺急急地说:“在车上的时候我之所以会睡着,就是因为神婆托梦给我。她说她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她还说有一块绣着蟋蟀的手帕是留给你的。就在桌子的暗格里!”
阿依的长发垂落下来,她心中惊疑不定,“你……你怎么知道桌子有暗格?”她手法巧妙地在大桌子的一侧轻按,一个隐藏的小抽屉弹了出来,抽屉里放着一只绣着蟋蟀的大手帕。
阿依拿起手帕,她眼中是深深的哀伤,“苏莺,为什么我阿咪不和我说这些,却托梦给你这个陌生人?”她自从知道一件事之后就再也不叫神婆为阿咪。如今神婆死了,她内心的悲痛让她知道,她的心中一直把神婆当作自己的阿咪。
苏莺,“我问了,神婆说她只能联系上我。神婆让我告诉你,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在你的头发里养蛊,并不是要害你。你注定会成为锦里镇的下一任神婆,不可能过普通女人的生活。头发蛊能够增强你的力量。”
阿依的眼泪落了下来,泪珠在暮色里无人看见,滚落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一小块水渍。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阿咪死了,她觉得仿佛自己的身体被生生割走了一部分,心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暮色里,微风带来了荷花的香气。这样的夏夜,所有的温柔景致都杀机暗藏。
阿依将绣着山茶花的天青色帕子盖在了死去的神婆的脸上。她疲惫地轻声说:“你们走吧,我还要料理阿咪的后事,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了。”如果她不带这群人来这里,阿咪也许不会死。这样的念头如同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雪琪冷笑,“载我们来的船都走了,你要我们游回去?手机在这里居然没讯号了!”
阿依走到窗前,发现木船已经急匆匆离开。也许是荷塘里有什么异动令船夫害怕,慌张逃离。她拿出手机想打给熟悉的船夫,但是手机果然已经没有了讯号。可是,就在半个小时前,她还在荷塘里收到了一条诡异的彩信!用绣着荷花的大手帕蒙着脸,穿着自己的衣服的少女。
掬柔尖叫着指向神婆的尸体,那张盖在神婆脸上的绣着荷花的大手帕居然多了一团血渍。
阿依将帕子拿了起来,扔到地板上,她望着阿咪蜡黄的脸痛哭了起来。阿咪死了,再也不会睁开眼,甚至没来得及吃她买的糕点。
苏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依。如果他们没有跟着阿依来拜访神婆,也许神婆不会死。
林熙染看到了苏莺眼底的内疚,他在苏莺耳边低语,“我觉得神婆的死不仅仅是一个警告。在京城,彩信里就出现了吊脚楼,仿佛那个神秘的蛊术师才是吊脚楼的主人。”
苏莺的耳朵洁白小巧,黑色的发丝带着幽香。林熙染不知道为什么,耳朵突然红了。
他不自在地望向了别处,“你……你不要内疚。”
薛夜在一旁看着苏莺和林熙染亲密耳语,眼色沉沉。
雪琪将一切看在眼底,她问薛夜,“那我们今晚是不是要在吊脚楼里过夜?”
阿依神色冷淡地说:“你们在阁楼里过一夜,不要乱碰阁楼里的东西。”
掬柔低低地抱怨,“我才不想和死人一起住一晚。”阿依瞪了掬柔一眼,她的眼神令掬柔颤抖了起来。
阿依从柜子里拿出一盏油灯,用打火机点燃,油灯的火焰将阿依的脸照得诡异阴森,“你们现在就上阁楼去,我要为我阿咪换衣服。”
苏莺接过阿依的油灯,“阿依,你……节哀顺变……”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依,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是言语能够安慰的。
阿依冰冷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火焰燃烧般的痛楚,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薛夜拿过苏莺手里的油灯,“你们跟着我。”他担心阁楼里有古怪,所以打算第一个进阁楼。油灯的火焰的核心是暖暖的橙色,火焰的外围是青紫色。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油灯里传了出来。这是草药的气味。薛夜的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蛊术师在他们之前赶到吊脚楼,杀死了神婆,然后对神婆的尸体下蛊,令她依然能走能动能说,企图让他成为杀死神婆的人。除此之外,那个蛊术师还做了不少的手脚。
阁楼不大,还算干净。靠墙的柜子里放着几床被褥。苏莺和雪琪将被褥铺好,大家打算穿着身上的衣服,就这么凑合着过一晚。靠南的木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树影婆娑。深蓝的夜幕上,群星璀璨,荷塘里传来蛙鸣,风中是荷花的香气。这样的田园风光本来会令人惬意而放松,如今却带着阴森鬼魅的感觉。
掬柔不安地扯了扯雪琪的衣角,“我……我想上厕所……”
雪琪咬了咬娇嫩的唇,“我们女孩子一起出去吧,让苏莺问问阿依厕所在哪里。”这个吊脚楼在湖心岛上,连电也没有,厕所应该修建在吊脚楼附近。
林熙染说:“我陪你们去,要是有事也可以照应。”
雪琪笑了,眼神仿佛能洞悉人心,“林熙染,你是不放心苏莺吧?”
林熙染温和地笑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只小电筒,“我带了电筒,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李翔问薛夜,“要不我们一起去吧?这个小岛阴森森的,女孩子去,总觉得不太放心。”
薛夜点头。他的视线和苏莺的视线交汇,然后各自快速移开。
苏莺沿着梯子下了阁楼,她看到阿依已经给神婆换了一身衣服,把神婆放在屋子的东南角的草席上。神婆的头顶附近点着了一支蜡烛,蜡烛的火焰却是绿色的。
“阿依……”苏莺低低地唤了一声,“我们想上厕所。”
阿依抬起头来,丝缎一般的长发在烛光里隐隐带着一抹幽蓝,“出了阁楼往右走一百米,就在你们下船的地方附近。”她小心翼翼地守着阿咪头顶的那支蜡烛。烛光下的阿咪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会睁开双眼。
当外人都离开吊脚楼之后,阿依握住了神婆的左手。神婆死亡已经好几个小时,她的四肢并没有坚硬,依然柔软,关节也可以曲折。
“阿咪,我会让你活过来的……”阿依用一柄黑色的小刀割破了神婆的左手中指。黑色的血从伤口处缓慢地滴了出来,黏稠的黑血滴入了阿依拿出的一个灰白色的小碟子里。薛夜要是在这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小碟子是人的头盖骨的一部分。
令死者复活是蛊术的禁忌。它干扰了天道的运行,强行将进入死之国的魂魄带回它的躯壳,黑暗与邪恶会借此滋生。但是,令阿咪醒来的念头已经占据了阿依整个大脑。
阿依将那碟黑血放进了柜子里。她走到窗前,看着虫灵的五个祭品以及薛夜走在月夜里。月光下行走的他们就像是走在前往地狱的路上。她不明白虫灵是用什么方式选择祭品。但是,虫灵选择了他们,就说明他们和普通人不同,他们的灵魂和肉体藏着延长蛊术师寿命的秘密。
手电筒的光在队伍的前端亮着,而薛夜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似乎感应到了阿依的视线,微微转过身,抬头望向月色下的吊脚楼。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苏莺紧跟在林熙染身后,她的声音低柔,“林熙染,我觉得阿依在撒谎。这个岛上肯定还有一只小船。”冷漠却真诚的阿依似乎随着神婆的枉死变得古怪了起来。阿依在神婆尸体前点燃的那支蜡烛带着异香,香气浓郁,其他人似乎闻不到。这香气隐隐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过去。
林熙染目光一闪,“也许我们可以找到那只船,然后连夜离开这里,总觉得住在这里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苏莺点头。
雪琪听到了林熙染和苏莺的商议,“如果我们在荷塘里遭到袭击该怎么办?天坑底的地下湖里有可怕的巨蛇,这个荷塘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呢。”
掬柔赞同雪琪的话,“要是那些恶心的怪蛙一群群往船上跳……”她说着说着,自己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雪琪转过头问薛夜,“薛夜,你说我们今晚住在吊脚楼里会不会有事?”
薛夜在月光下神秘而优雅,他轻笑,“不会有事的。”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雪琪的心怦然而动。她的眼波流转,在心中对自己说,她一定不能错过薛夜。
薛夜的心中有恶魔蠢蠢欲动。阿依面临了一年前和他一样的困境,她选择了复活神婆。阿依还没有见过足够的黑暗与血腥,她触碰了最大的禁忌,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神婆会回来,然后杀死阿依!
夜风微凉,苏莺看到薛夜和雪琪说话,心中黯然。她回过头跟着林熙染往前走,只觉得今夜的月光太亮,亮到她看清了薛夜唇边的微笑。
草丛里的虫子们在鸣叫着,在盛夏的末端尽情欢呼。当秋风翩然而至,这些鸣唱过一个夏天的虫子们就会死在黑夜里。苏莺想,它们至少拥有一个疯狂燃烧的夏天。
吊脚楼里,阿依跪在地板上,将绣着蟋蟀的大手帕盖在了神婆的脸上。她的掌心里托着一只濒死的黑色蟋蟀。神婆死后,她的蛊虫被拥有虫灵的蛊术师操控,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阿依在柜子里一片干枯的药草上找到它。
阿依将自己的血滴进了头盖骨碟子里,和阿咪的黑血混合,然后用一种味道古怪的草药沾着血涂满黑蟋蟀的全身。
阿依放下草药,右手手心向下盖住了托着黑蟋蟀的左手。她的嘴里呢喃着,黑色如瀑的长发直直垂在地板上。她的声音和吊脚楼起了某种共鸣,吊脚楼发出了奇异的咯吱声,仿佛有鬼魂要从墙壁里走出来。
阿依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她移开了右手,阿咪的蟋蟀蛊动了,它的脚挠得她左手手心微微发痒。
看到恢复了精力的黑蟋蟀,阿依的眼中是喜悦与悲哀交织的神色,“你要好好活着,等着阿咪回来。”
阿依听到了脚步声,她的手指动了动,蟋蟀蛊钻进了她的衣袖。她神色冷漠地跪在神婆的身边,对苏莺一行置若罔闻。
他们从窄窄的梯子爬上了阁楼,在简陋的地铺上躺下。睡在陌生的地方,楼下还停着死尸,在油灯微弱闪烁的灯火中,他们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油灯里的油被烧尽,火焰在月光下越来越微弱,最终熄灭了。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一缕发光的烟雾乘着夜风翩然而至。它掠过油灯,然后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飘向沉睡着的众人。它从雪琪的脸上滑过,在靠近掬柔的时候颤抖了一下,似乎不喜欢掬柔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它从李翔的鼻孔里钻了进去,不久后又钻了出来。它的亮度提升了不少,李翔的脸色却变得灰败了许多。然后,它出现在了苏莺的耳边。
苏莺靠墙睡着,蜷缩成一团,长长的眼睫毛,白皙的小脸。发光的烟雾在苏莺的耳边盘旋,它似乎想进入苏莺的身体,却又犹疑不定,忌惮着什么。
楼下传来了低低的铃声,发光的烟雾似乎被那铃声捉住了,倏地一下子被拉到了下一层停放着神婆尸体的地方。
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阿依站在窗边,手腕上挂着一串红线编织坠着三只银铃的手链。她的手有节奏地动着,银铃发出低低的脆响。阿依是医学院的学生,她在大学里学到的是如何维护人的肉体的健康,而灵魂学并不是医学院学生需要了解的范畴。灵魂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阴性能量。
阿依的铃声似乎拥有牵引灵魂的力量,无数萤火一般的光点从屋外摇摇晃晃飞进了吊脚楼里。它们围绕着阿依旋转着,就像是发光的星云,诡异而玄妙。
阿依却只是盯着另一只手上的黑蟋蟀,她失魂落魄地低喃,“不是……都不是……阿咪,您的魂魄怎么不回来?”如果阿咪回来,蟋蟀蛊的颜色就会由黑转红。
那缕发光的烟雾竭力想要脱离铃声的桎梏,却被阿依看到。阿依轻咦了一声,她摇铃的节奏变得密集了起来,那缕发光的烟雾被吸入了铃铛里。银色的铃铛在刹那间变成了黑色的!
阿依知道这缕发光的烟雾应该是蛊术师的一缕意识附着在动物灵上。那个拥有虫灵的蛊术师一直在吊脚楼外窥伺着!阿依的脑海里闪过苏莺手机里的那张照片。脸上蒙着手帕,穿着十五岁生日衣裙的自己。蛊术师在显示他的无所不能。阿依看着手腕上的黑色铃铛,眼中的恨意极深。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威胁是没用的。
阿依从柜子里拿出另外一盏油灯点燃,她端着油灯爬上梯子去了苏莺一行睡觉的阁楼。阁楼里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沉沉睡去。他们这些天饱受惊吓,一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却在这吊脚楼里得到了连梦境也没有的深度睡眠。
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油灯里升起一层淡淡的烟雾,散发着香气。阿依的头发在月光下似乎又长了三寸,她幽深的双眼紧盯着薛夜,想知道薛夜是否已经入睡。油灯里的安魂香并不是蛊,而是锦里镇上游那个村子里的奇异植物果实炼制的。它对人没有丝毫的副作用,反而可以令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在它的香气里彻底放松。一觉醒来后,连身体里的某些隐患也可以消除。
阿依心中极为忌惮薛夜,她摸不透薛夜的实力。他是来自马来西亚的虫师,却一再插手蛊术师得到祭品的事情。薛夜和阿咪在吊脚楼里短暂的交锋令阿依暗自心惊。她今晚必须为阿咪招魂,甚至需要用到祭品的一些力量,她知道自己在冒险。
阿依的视线落在了苏莺的脸上。苏莺说过,阿咪给她托梦告知她一切。阿咪说,她只能联系上苏莺。那么,苏莺的血将是召唤阿咪魂魄的关键。阿依的袖口滑出一柄银色小刀。她拿着小刀走向靠墙深睡的苏莺。
将油灯放在地板上,阿依跪在苏莺身边,俯下身拿起苏莺的右手。苏莺的手掌心有一些薄茧,她应该是这群朋友里生活过得最辛苦的人。从京城到锦里镇这一路以来,阿依一直在冷眼旁观这行人的关系。她发现林熙染对苏莺关怀备至,苏莺却喜欢着薛夜。掬柔却总是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林熙染,而雪琪对薛夜似乎有特别的感觉。
夜风吹拂着阿依的长发,吹拂着她心脏上的褶皱,阿依的手有些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苏莺右手无名指,刀尖在月光下发亮。
一只尾指戴着骨戒的手握住了阿依的手腕。
薛夜的声音清澈而平静,他握着阿依的手腕问:“阿依,你要做什么?”
阿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我没想伤害苏莺,我只是想要她一点血来召唤我阿咪的魂魄。”
薛夜没有松开阿依的手腕,“你可以在她清醒的时候询问她,而不是不告自取。”
阿依的眼珠墨黑,“你应该知道来不及了,今夜是召回阿咪魂魄的最佳时机。”
薛夜讽刺地看着阿依,“你以为凭借你的力量真的能令人死而复生?”
阿依的脸色发白,“我想试一试。”眼前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将她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薛夜的眼里仿佛藏着璀璨的星子,他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银光,“你还不知道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死去的肉体将成为灵魂的监牢,还是让你的阿咪安息吧。”
阿依在颤抖,她倔强地摇头,“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用过禁术?”
薛夜松开了阿依的手腕,他望着窗外的月光陷入回忆,“我认识的一个虫师爱上了一个少女,那个少女病死了。虫师非常伤心,在一个雷雨之夜使用禁术召回了少女的灵魂。他为少女准备了新的健康的身体,这样他复活的爱人就不会受病痛的折磨。”
阿依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薛夜似笑非笑,“最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后来那个少女的魂魄因为忍受不了痛苦,撕裂了自己的皮。再后来,那个虫师被他的爱人杀死了。”
阿依手中的银色小刀落在了地板上,她脸色煞白,“不可能……”
薛夜轻抚着自己手腕上的骨片手链,“死而复生之所以是禁咒在于,从死亡中归来的灵魂会被染上邪恶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