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之后是纸面的大片空白,宗瑛俯身飞快地往后翻了几页,皆是白纸横线,一个字也没有。
她的手停在空中,听盛清让讲:“后面我看过,没有内容了,像是从那天开始,这本工作簿就被弃用了。”
吃掉良心、弃用工作簿——联系之前那封匿名邮件中透露出的线索,足以排除严曼自杀的可能,并且基本能确定事故发生时邢学义就在现场。
他是出于什么动机保持了沉默,又为什么自责?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人?
猜测逐步清晰,却仍然缺少证据。
宗瑛放下工作簿,直起身重新看向电视屏幕。
夜间新闻走到尾声,洗发液的广告跳出来,盛清让仍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背影,道:“邢学义的别墅失火,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因为心虚,索性纵火烧了全部。”
关键的证据,要么已经化为灰烬,要么压根不在那里。
宗瑛蹙起眉,又听他说:“追寻多年前的真相,有进展已属难得,遭遇阻碍更是常事,不必太苦恼,我会陪你找,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盛清让说着起身,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盒,倒了一杯放进微波炉热好,拿出来搁在茶几上,“喝完了早些睡。”
他收回手,宗瑛的目光从他包裹着纱布的手上移到他脸上,应了一声:“好。”
盛清让得她回应转过身,在原地停顿数秒,终于还是独自上了楼。
关上房门,他打开公文包整理文件,听楼下依次传来脚步声、清洗杯子的流水声、关灯声、关门声……最终一片沉寂。
小桌上的灯悄悄亮着,北面的窗紧挨着阔大的法国梧桐叶,夜色静美,是短暂的和平。
一九三七年的次日清晨,上海又下起雨。
盛清让在公寓书房里继续忙工作,宗瑛在客厅给阿九做检查,盛清蕙和阿莱在厨房煮粥。
清蕙边忙边问:“宗小姐你这两天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宗瑛摘下听诊器,回:“我去见了个朋友处理点事情,忙完就回来了。”
半个小时前,盛清让下楼打算离开公寓,却见宗瑛早就收拾好在客厅等他了。
她给的理由很充分,阿九的肺炎是她诊断并治疗的,有始便该有终,她得去收个尾。
因此顺利地回了一九三七年。
六点三十九分,书房里传出有节奏的打字机声,清蕙又问宗瑛:“那你如今是打算留在上海,还是要出国?”
宗瑛将孩子放进摇篮里,直起身回她:“现在还不确定。”
清蕙不再问了,将洗好的碗筷递给阿莱,叫他去摆餐桌。
阿莱摆好餐具,清蕙将煮粥的锅端过去,看一眼书房那边喊道:“三哥哥吃早饭了。”
书房里传来的回复却是:“你们先吃,不必管我。”
清蕙便喊宗瑛一块坐下,同时感谢她带来的一袋米和一些速食罐头,“阿九生病,家里缺粮,要不是你帮忙,我肯定束手无策了。真是雪中送炭,谢谢你宗小姐。”
宗瑛便说:“不用谢我,是盛先生准备的。”
清蕙听她这样讲,又看了眼书房,压低声音说:“家里的厂子确定要迁了,三哥哥就更忙,夜里都不回来的,也不晓得有没有好好休息,今天下大雨,说不定能在家歇歇吧。”
宗瑛接话讲了一声“但愿吧”便不再多言。
餐桌上碗筷起落,屋外大雨滂沱。
夏秋交替,阑风长雨,上海的战事仍在继续,只是头顶的战机轰鸣声暂时歇了——
浓云笼罩大雨挥洒的天气,不利于飞行。
这一日难得清净,阿九喝了牛奶安稳入睡,清蕙和阿莱忙活家务,通往阳台的门敞着,晨风携着雨招惹窗帘,屋子里满满的潮气,久不使用的留声机又唱起那首《十里洋场》,“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冷清庭院里传来一两声鸟鸣,楼下某太太高声抱怨家人浪费煤气,远处饭店的窗户里隐隐约约还亮着灯,马路上有汽车奔驰,飞速带起连片积水。
空气被雨水大力洗刷,仅剩的一点硝烟味也没了踪迹。
雨中一切日常,都似战前般安逸。
清蕙洗了碗,又将锅里的余粥热了热,盛了一碗递给宗瑛,同时递去的还有一个眼神。
宗瑛了然,端了碗起身送去书房。
盛清让手头工作尚未做完,宗瑛将粥碗搁在他手边,他抬头道了声“谢谢”,又讲:“你如果困便去睡一会儿。”
宗瑛答:“我不困。”
他便转过头指了书柜旁的藤椅道:“那么你随意坐。”
宗瑛回头看看藤椅却不打算坐,反而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书看。
书架里几乎全是法律专业书籍,一排排找过去,宗瑛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册吴半农译版的《资本论》,出版社是上海商务印书馆。
她还记得数日前在盛清让手上看到的那份请增内迁经费提案,商务印书馆亦在内迁名单当中。
如果没记错,这家标志着中国现代出版业开端的印书馆,在战时同样历经风雨,重新迁回上海时,已是一九四六年,而现在才一九三七年。
接下来数年风雨,盛清让有没有自己的计划?
打字机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盛清让整理手边文件,宗瑛拿着几年前的一期《上海律师公会报告书》翻看,其中一篇《上海律师公费暂行会则》对律师收费最高额的进行了限定,包括咨询收费、阅卷收费、不同类型案件的出庭收费等。宗瑛看到“诉讼标的五万以上的,一审二审为标的额的百分之三……”时,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屋子里“咔嗒”一声响——暗扣搭好了。
盛清让转过头看她,在他的目光中,宗瑛合起报告书,将其塞回书架。
她突然发觉自己对盛清让其实了解甚少,他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面对的难题,甚至知道她母亲的过去……而她对他的认识,却十分模糊。
宗瑛只晓得他的身世并不如意,家庭也不和睦,现在每天花大把时间在工厂内迁上,至于他对现在生活的态度、对未来的计划,宗瑛一无所知。
他未主动讲过,她也没有开口探询。
外面雨声愈嚣,宗瑛鬼使神差地问:“战前你也是这样整天忙忙碌碌吗?”
“也忙,只是忙的内容不同。”盛清让并不反感她的打探,反而好像很乐意同她讲自己的生活,“那时学界、商界的应酬很多,业务也多。现在国难当头,少了许多非必要的应酬,业务也骤减,这两个月里除了工部局例会,便只忙迁移委员会的事情。”
“之后呢?”宗瑛问,“等内迁的事告一段落,你有什么打算?”
两个人心知肚明,等到十一月上海沦陷,租界也将成为孤岛,届时何去何从,是必须要考量的问题——继续留在上海,还是去别处?
她的问题抛出来,却只有雨声作答。
惨白天光从窗子铺进来,书桌上的一碗粥已经凉了。
沉默半晌,宗瑛浅吸一口气,又问:“盛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你每天在这两个时空穿梭?”
盛清让显然是认真想过的,他抿唇想了数秒,道:“七月十二日,是我到你时代的第一天,那天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件事。”
“是什么?”
“那天廊灯坏了,我换了一盏灯。”
“廊灯?”
“是的。”
宗瑛想起那盏灯来,她第一次到一九三七年的699号公寓时就认出了它,盛清让当时对她讲:“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所以这盏照亮他的路也照亮她的路、历经岁月变迁、几易灯泡却始终稳稳悬挂在那里的廊灯,是玄机所在吗?
“你的意思是,那盏灯导致你穿梭于两个时代?”
“我不确定。”
“那盏灯是什么来历?”
“是在一个犹太人的商店里买的,具体来历我不清楚。”
“如果把它换下来会怎样?”宗瑛神经愈绷愈紧。
“我试过。”他风平浪静地讲,“然而一切照旧,我还是会到你的时代。”
宗瑛提上来的一颗心,刹那间落了回去。
她踱步走到门口朝外看,又走回来,外面劈进来一道夸张的闪电,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等一切都歇了,宗瑛又转头看向盛清让,缓缓问道:“虽然无法确定到底为什么开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这种穿梭就突然结束了呢?”
不再往返于两个时空,与未来彻底断了联系,永远留在一九三七年,循着时代该有的轨道继续往前。
盛清让想过,但他没法回答。
霎时,电话铃声大作,清蕙抱着孩子在外面喊:“三哥哥,应该是你的电话。”
盛清让匆促起身去接了电话,谈话也就此中止。
待他接完电话再回到书房,便只是道别了,“我需要去工厂核对一些账目,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十点前回来。”他提起公文包,甚至贴心地同她讲,“你如果嫌这个书柜里的书枯燥,可以拿那个书柜里的书,比较有趣。”
宗瑛还没从刚才的话题里彻底抽回神,面对告别,她什么也没讲,只从口袋里翻出几颗锡纸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开他的公文包塞了进去。
盛清让出了门,雨更大了。
乌云面目狰狞地从天际翻滚而来,整个上海都被泡在雨里。
四个小时后,清蕙接到一个电话——是盛公馆里的大嫂打来的。
在整座申城风雨飘摇之际,大嫂为了照顾在轰炸中失去了双腿的大哥,为了保全这个家,带着孩子从江苏老家回了上海。
她同样担心清蕙,因此打来这个电话,叫清蕙带着孩子回去。
清蕙在电话里反驳道:“二姐不会让我回去的。”
大嫂便不急不忙地说:“你轻易做这样大的决定,她当然反对,但说到底还是怕你负不起这个担子。她性子冲,你偏偏要硬碰硬地同她对着干,只会火上添油。清蕙,离家出走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清蕙有些底气不足了,“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呀,她固执得很呢!说要断绝联系,那么只能断绝联系了!”
大嫂缓声道:“眼下国难当头,一家人却还要四分五裂,你说这样对吗?”
清蕙彻底答不上来了,那厢大嫂接着说:“已经让司机去接你了,你整理好,带上孩子回来。你三哥哥那里我今晚会同他讲,至于你二姐那里,也不必担心,你相信我,这个家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大嫂讲话素来有一种不慌不急的稳妥架势,清蕙偃旗息鼓,只能垂首应道:“好吧。”
她挂掉电话,转过身看向宗瑛,“宗小姐,我可能要回家去了。”
宗瑛略感意外,但听她复述完大嫂的话,便清楚了其中原委。
如果大嫂的话在家中真有分量,那么清蕙回家无疑是更稳妥的选择——以她自己的经济和生活能力,实在不足以独立抚养两个孩子。
这个大麻烦是宗瑛带给她的,宗瑛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宗瑛先问:“那你愿不愿意回去?”
清蕙咬唇皱眉思量片刻,她最大的顾虑一直是二姐的反对,只要大嫂首肯,那么她也并不排斥回家。
宗瑛见她点了点头,即俯身开始帮她收拾沙发上的衣物,讲:“好,我陪你回去。”
雨天出行不便,汽车也姗姗来迟。
阿莱走在最前面,清蕙抱着阿九紧随其后,宗瑛提了两只藤条箱行在最后。
服务处的叶先生帮忙撑伞,将他们一一送上车。
雨雾迷蒙,雷电断断续续,清蕙消瘦的脸贴着车窗,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怀里的孩子,视线移向车外。路边商店的雨棚下面,多的是蜷缩身体避雨的难民——天已经转凉,那些孩子仍着单衣,眼巴巴望着漫天雨帘,等这一场不知要下多久的雨结束。
清蕙突然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记忆中的上海早秋,从没有这样冷过。
到盛公馆时,已是下午。
一家人用过午饭不久,除了孩子们,没人去午睡。
小楼外的浓绿树荫被雨水连续不断地拍击,无可避免地显出颓势。进楼入口湿漉漉一片,地毯上是杂沓的脚印,还没来得及清理,几把伞搁在门内,地上汇了一摊水。
受天色影响,客厅里一片晦暗,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等清蕙回来,气氛是不同寻常的沉寂。
宗瑛将藤条箱拎到门口,却见清蕙迟迟不进门,直到用人朝里面喊了一声:“五小姐回来啦。”她才抬脚迈进了门。
清蕙进门的瞬间,怀里的阿九乍然大哭,沙发上的二姐最先皱眉,二姐夫事不关己地坐着,大哥坐在轮椅里咳嗽,只有大嫂起了身,吩咐一旁的奶妈:“张妈,先带孩子去休息,我们有事要谈。”
奶妈赶紧上前,想从清蕙怀里接过孩子,清蕙犹豫半天,在她反复强调“五小姐就放心吧,你还是我带大的呢”之后,才肯将孩子递给她。
大嫂又看一眼门外的宗瑛,谦逊有礼地询问:“请问你是?”
还不待宗瑛回答,二姐已经先一步开口:“给大哥截肢的医生。”
大嫂略怔,但马上又讲:“外面落雨,太潮了,快请进。”
宗瑛进屋,用人立刻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藤条箱,大嫂也请她坐。
宗瑛却站在清蕙一边,暗中握了握她的手,清蕙鼓起勇气说:“贸然离家出走是我的错。但我已经成年,有权自己做决定,不容商量粗暴地赶我出门,甚至言语侮辱两个无辜的孩子,这是不对的。”
二姐一听这矛头对准自己,立马指了她讲:“你还来劲了——”
“盛清萍。”大嫂只喊了这一声,二姐立刻打住,一口气憋回去,两手交握,手肘挨向沙发椅的扶手。
显然在清蕙到来之前,大嫂就已经说服了二姐。因此就算她再有不满,也只能忍着。
但大嫂仍是训了清蕙,给了二姐台阶可下,“收养两个孩子不是小事,以你目前的能力并不能养活他们。离开这个家去你三哥哥那里,也并不是独立,你还是在依靠别人,对不对?”
清蕙略略耷下脑袋,服气地应道:“对。”
“以后万事要商量,不要再为争一时之气闹到这样的地步,一家人该有一家人的样子。”大嫂说着又看向二姐,“对老三,也不要太刻薄。他一颗真心总被冷对,迟早都是要凉的。”
二姐别过脸,虽有些碍于面子的不服气,但嚣张气焰已完全不比以前,为照顾生病的儿子,一张瘦削的脸,在暗光中竟也显出几分憔悴来。
大嫂的话讲完,屋外的雨仍顺畅地往下倾倒。
用人这时却慌急慌忙地跑下楼,语气异样的急促,“阿晖少爷突然发起烧来了!”
算起来,距发病已经过去六天,阿晖被送去霍乱医院后,二姐生怕他在医院被传上更麻烦的病,一见好转,便不顾阻拦地将他接回了家。
今天早上看起来都快痊愈了,没想到这时候又突然发烧,二姐急得要命,马上起身上楼,走到宗瑛身边却又请求道:“宗医生,你同我上去看看吧?”
清蕙甚反感她这样的姿态,但人命关天她不好拦着,只能提醒宗瑛:“宗小姐你小心点。”
宗瑛二话不说地上楼,问了阿晖的体温度数,又问了这几天的恢复状况,只进去稍微检查了一下,便走出来洗手。
一家人这时几乎都上了楼,只看到宗瑛弯着腰,对着水龙头默不作声地仔细清洗双手。
二姐焦急地问:“你怎么不讲话呀?”
宗瑛伸手拧紧水龙头,四平八稳地回道:“霍乱患者尤其是儿童,在痊愈前会经历一个反应期,体温升高很正常,一到三天会自行退烧,不用担心。”
二姐又追问:“真的吗?”
宗瑛转过身看向她,“我确定。”
二姐陡松一口气,马上返身进屋,但到门口又突然停住,犹豫半天,不太自然地同宗瑛讲了一声:“多谢你。”
宗瑛洗完手习惯性地举着双手,水顺着手腕往肘部淌,一滴一滴全落到了地板上,她没来得及回应。
大嫂这时候也走过来,递了毛巾给她。
宗瑛职业习惯导致她不喜欢用毛巾擦手,但她还是从大嫂手里接了过来。
大嫂等她擦干,才开口:“外子一向很傲,失去双腿一时间也难接受,但我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对你可能有冲撞,还请你谅解。最后谢谢你,帮他保住这一条命。”
宗瑛想给点回应,但她太不擅长这些。
用人突然“噔噔噔”地上楼来,语气十分焦急,“太太,工厂打来的电话,说是闸北的工厂遇到轰炸,厂房后面一栋办公楼全塌了!”
大嫂下意识握紧拳,语气仍努力稳住,“老三今天去工厂了是吗?”
用人狠命点头,“他们讲三少爷就在那栋楼里!”
大厅被突然劈进来的一道闪电照亮,又在瞬间暗下去。
一向平稳的大嫂语气也突然急起来,“赶紧叫姚叔去工厂看看!”
她话音刚落,就见宗瑛冲了下去。
这个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于飞行,却还是有战机拼了命地起飞,盲目地往下投炸弹。
宗瑛冲下楼时,姚叔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用人跑过来跟他讲:“闸北工厂被炸了,三少爷就在塌掉的那栋楼里!太太叫你赶紧过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无头苍蝇一样奔去后院找汽车。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车发动了好久。
临出门时,大嫂从小楼里出来,给车里的宗瑛递过去一把雨伞。
她虽未听人讲过宗瑛和盛清让之间的关系,但看眼下宗瑛的反应,也猜到了一二,于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会找到的。”
汽车亮起的车灯打在盛公馆的铁门上,姚叔拼命按喇叭,“快点开门呀!”
用人赶紧上前把大门拉开,快速转动的车轮带起连片积水,“哗——啦——哗——啦”声被雨声埋没,只听得到雨点砸在车顶上的声音,闷沉沉,似冰雹落下来一样。
一路险途,愈急愈难到。
风雨将道旁的树袭倒,挡了去路,只能退回去绕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铁门,穿过苏州河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开,随处可见的废墟与荒芜,天地间鲜有行人,撇去雨声,只剩可怕的寂静。
姚叔看着前路慌得额头冒汗,一边开一边兀自念叨:“上个月还不是这样子,还不是这样子……但路应该是对的,应该是往这边开,对……”
直到天彻底黑透,汽车才终于开进了工厂大门。
门塌了半边,轰炸带来的烟雾早已经被雨水浇灭,没有现代路灯提供照明,更没有月光探路,只有车灯扫过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里面一个人看见灯光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拍打车窗,声嘶力竭地讲:“你们总算来了,三少爷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顾不得撑伞,下车就问:“哪栋楼?”
那人在雨里吃力地喘着气,指了西北方向的废墟讲:“我只记得三少爷吃过午饭就去楼里核对账目,没有出来过。”
雨铺天盖地地覆下来,宗瑛二话不说奔向废墟。
她也曾出过坍塌现场,经验告诉她这种情况下的生还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种时候经验与理智完全被抛光,只剩本能的寻找。
电闪雷鸣,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涌水,柱子横七竖八交错躺着,木头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冲刷,难闻的气味仍是不停往鼻腔里蹿。
宗瑛徒手去翻,湿冷又滑,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一路灌进领口,将她整个人都浇透。
指腹摸到布料纤维,再探,一只裸露残臂,几乎被碾成了烂泥——
宗瑛手颤了一下,恐惧似电流般从心脏蹿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说会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公寓,可现在天都黢黑,满目废墟里,却只有根本无法辨别的遗骸与肉体。
耳畔是姚叔“这要怎么找啊?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还有厂房工人对同伴不停的呼喊声。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雨,弯腰低头翻找的过程中,头脑不可避免地充血,精疲力竭到心慌腿抖,只为一个期盼——
她希望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就此回不到二〇一五年,而是单纯、迫切地希望他,活着。
老天不悯,频频设阻。
温度降得厉害,连风也愈嚣张,雨水糊眼,雷在耳边炸开,宗瑛直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持续嗡鸣,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隐约听到呼喊声,那声音愈近,但她无法分辨它从哪里来,更听不清呼喊的内容。
急促的脚步踏过积水和废墟而来,到她身后,那声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着这一声潮湿、疲倦又焦虑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气味。宗瑛后知后觉地转过身,闪电照亮对方大半张脸,转瞬又被黑暗笼罩——
雷声轰鸣中,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摸,几乎在触及他手腕内侧皮肤的瞬间,她抬手抱住了对方。
想问究竟,脑子却混沌一片,声音到喉咙口也遭遇堵截,满腔的紧张和无措惊慌无处可释放,逼得身体发抖。
盛清让回抱她,她脖颈脸侧湿漉漉的,紧紧攀在他后颈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着他喉结,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肤——他这才感受到半缕活气、几分温度。
他腾出手来拂开她额前潮湿的发丝,下颌紧抵着她额头,安抚她的紧张情绪,“没事了,我没事的,我就在这里。”
累积了数小时的过度焦虑,一时间难以平复,盛清让松开手,她却将他抱得更紧,本能地想借此让理智恢复正常。
头顶是雨,身边是风,远处是姚叔和工人们仍在寻找幸存工友的呼喊声。不晓得过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叹了口气,几乎要瘫下去。
姚叔这时候跑过来,认出盛清让先是瞪眼惊呼:“三少爷?!你不是——”
盛清让一时来不及和他解释,弯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讲:“去开车门。”
姚叔陡然回神,赶紧跑去拉开车门,只见盛清让将宗瑛放进后座,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进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还没从心慌紧张的状态里缓过来,一双湿手握住方向盘,车大灯轰地亮起,不晓得试了几次,才成功地掉转车头,在泥泞道路中摇摇晃晃地开出去。
等他稳住神厘清思路,才问:“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盛清让竭力稳声道:“下午一点半,迁委会打电话找到我处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从迁委会出来,又顺道回了一趟公馆,大嫂告诉我,你们已经出了门。”他稍作停顿,雨水顺着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伤的手背上,血渗出了纱布,“是我的错,走得突然,没有及时同工厂经理打招呼。”
轰炸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他离开不久,工厂就被盲目投下来的炮弹炸毁了一整栋楼,没有人料到这种天气会有轰炸。
他这话是讲给姚叔听,更是讲给宗瑛听。
车往前开,宗瑛的情绪逐渐稳定,不晓得是悲是喜还是庆幸,她只沉默地伸手,紧握住了盛清让的左手。
两只手相握,体表温度缓慢回升,车外风雨也就无可畏了。
租界里一片晦暗,抵达公寓,服务处的叶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台后面打瞌睡,台子上一根白蜡烛快要燃尽,虚弱火苗摇摇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不稳定的气流闹灭。
恶劣天气导致公寓停电了,盛清让摸黑寻到一支蜡烛,划亮火柴,火苗舔上蜡烛灯芯,室内便得到一团光亮。
伸手拧开水龙头,管道里流出水来,真是幸运,自来水还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蜡烛走到沙发前,将烛台搁在茶几上,返身回卧室,翻出干净袍子回到客厅,浑身湿透的宗瑛仍站在玄关处。
盛清让拿着袍子走进浴室,在里面也点起一支蜡烛,又取了条毛巾出来,走到宗瑛跟前,将毛巾覆在她湿答答的头发上。
他掌心轻拢,隔着柔软毛巾搓了搓她的湿发,垂首哑声道:“会着凉的,去换衣服。”
宗瑛抬头想看清他的脸,但光线实在太暗,再好的视力也派不上用场,只能够感知气息和声音。
直到他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作声地进了浴室。
待浴室门关上,盛清让回卧室也换下湿衣服,烧了一壶水,坐回沙发上。
静下来,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回放,一种莫名情绪从心底腾起来——从没有人这样真心在意过他的生死。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宗瑛恰好打开门从浴室出来。
客厅里只有茶几上一处光源,宗瑛走到沙发前坐下,瘦削的身体在黑绸长袍里仍然冷。
蜡烛火苗轻柔跃动,两人坐在沙发上守着这微弱光亮,一时间无话可讲,也不必讲。
盛清让给她递去一杯热水,拿过身旁一件毛毯,上身侧倾,右手越过她后肩想给她披上,宗瑛偏头,两张脸便近在咫尺。
暗光里不仅气息可捕捉,连脸部肌肉的微妙变化都尽收眼底。盛清让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鼻尖相触,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黄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刹那,盛清让忽然错开脸,手亦收回。
宗瑛捧着茶杯的手紧了一下又松,指头稍稍颤了一下,肩部绷起的肌肉倏地松弛。
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稳声道:“还剩两个小时,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到时我会叫你。”
宗瑛闻言坐了半分钟,裹紧肩上毛毯,最终应了一声,捧起茶杯上了楼。
这样长度的一支蜡烛,燃烧时间差不多是六十几分钟,盛清让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灯芯燃尽,又点起一支,等第二支蜡烛燃尽的时候,他起身上楼。
屈指敲门,没有回应。他又试着敲了一次,仍无回应。
一种不好的预感猛蹿上来,盛清让立刻推开房门,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却似昏迷了一般毫无反应。
客厅里的座钟慢条斯理地运转,但终归愈来愈靠近十点整。
盛清让额头急出汗,打钟声响起的刹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楼,按亮的是二〇一五年的公寓廊灯开关。
他不确定这个时代的救护车电话,拎起座机听筒,拨出去的是薛选青的手机号。
“喂,宗瑛?什么事情?”薛选青明显感到意外,又“喂”了一声,听到的果然是盛清让的声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扰,宗瑛突然昏迷,我现在送她去医院,但我对她的病情不了解,也没有权力替她决定,想通知她的亲人或者朋友,但我手里只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我请求你帮忙联系她的亲友,或者请你来一趟医院。”
他语气急促,但仍有条理。
薛选青听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车钥匙,“你送最近的医院,我马上到。”
盛清让挂断电话,从玄关柜里翻出仅剩的一点现金,抱起宗瑛下楼。
他头一回觉得现代电梯下行速度也迟缓,显示屏上每一个数字变化都慢得揪心。
飞快出了公寓大门,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下客,在它即将掉转车头离开的瞬间,盛清让拦住了它。
出租车司机瞪眼一瞧,意识到人命关天,甚至下车来帮忙开车门。
汽车行驶在干燥的马路上,道旁有路灯,头顶有朗月,医院的灯牌在夜色里不倦地亮着。
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急诊,进抢救室,接监护仪,盛清让完全被隔离在外。一通急忙下来,衬衫后背湿透,整个人精疲力竭。
脑外科会诊医生匆忙赶到,检查完毕,又出来找家属询问,他走到盛清让跟前,低着头在板子上唰唰地填表,讲:“还好送得及时,要耽误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么人?”
他说着抬头,看到盛清让的脸。
后边一个护士喊:“盛医生,你赶快过来一下!”
盛秋实双眸瞳孔骤缩,握笔的手顿在空中,“你是谁?”
太像了。
医院超市里那个用宗瑛信用卡结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里的那个男人,都和眼前这个人像到极点。
这种像不是区区眉眼的相似,而是整体的,更可怕。
盛秋实甚至没想过会再遇到他,但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自己对面,距离——一米不到。
急诊大厅的惨白顶灯照在盛秋实脸上,更显出他的吃惊。
面对秋实质问般的探询,盛清让尽管不明所以,但终归谨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并立刻询问,“请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盛秋实立刻敛神回道:“目前状况还可以,但有些事情需进一步同亲属沟通。”并问,“填这张表需要你的信息,请问姓名?”
盛清让听到宗瑛状况尚可,稍松一口气,但他对这个时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对上盛秋实的目光,随即视线又移向盛秋实手中的表格,抬眸总结:“好像并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实霍地收起病历板,飞快地调整了表情,讲:“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见过你,我是宗瑛的师兄,你好——”
他说着友好地伸出手,盛清让则将他的神态变化都收进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问:“是在医院的商店里见过吗?那么你记性很好,盛医生。”
盛秋实没料到对方也记得,且还莫名得了夸赞,差点让他不知道怎样回应,但他仍努力继续这个话题,“那天你结账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几眼。”
他讲到这里,盛清让已经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个不速之客来699号公寓,那时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这个客人。
如果他推断得没错,这个客人应该就是眼前的盛秋实。
那天他们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话是:“你问盛小姐吗?她是我祖父的养母。”
所以这个人是清蕙收养的孩子的后代?
一种奇妙的时空延续感涌上心头,盛清让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握了一下。
盛秋实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让的脚,穿的是一双42或43码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关处看到的那双。
两人关系亲密到这种地步,这个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的什么人?
就在盛秋实想进一步打探时,护士走过来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选青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她认得盛秋实,开口就问:“现在什么情况?宗瑛在哪里?”
盛秋实拿一套官腔回她:“送来得及时,我个人认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具体情况还要等会诊结果,毕竟……”
薛选青哪有耐心听他婆婆妈妈地讲,霍地一把从他手里拿过病历板从头看到尾,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她看完忍着一口气,将病历板递给他,转过身恨不得找个沙袋猛揍一顿,最后却只抬手狠狠拍在了墙边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边上的一个小孩子“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薛选青掌心拍得通红,既痛又怒,整整两个月,她一直蒙在鼓里,生病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一个人扛?到底怎么扛过来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家长匆匆忙忙跑过来将孩子抱走,长椅上顿时空空荡荡。
薛选青一屁股坐上去,看着对面白墙发愣。她大概是从单位赶来,身上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一头短发看起来有两三天没洗了,眼底藏着青黑疲意,双眸失焦,过了好久回过神,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护士这时又来催了一遍盛秋实,等盛秋实走了,又紧接着转向薛选青,警告道:“警察同志,这里不能抽烟,要抽去外面抽。”
薛选青连忙将烟盒塞回口袋,一抬头,看到盛清让,努力平复焦虑情绪地问道:“来了多久?”
盛清让连忙回道:“大概半个小时。”顿了顿,他问,“宗小姐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联系到?”
薛选青毫不犹豫地回了六个字:“有,但等于没有。”
宗家那一拨人向来不在意宗瑛过得怎么样,至于她妈妈那边的亲戚,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紧急联系人的上佳选择。
这几年,宗瑛的紧急联系人栏里只有一个人——薛选青。
盛清让眸光黯了黯。
这时护士朝他们喊道:“请宗瑛的亲属过来办个手续。”
盛清让闻声转头,薛选青却已经起身走向护士站。
盛清让只能远远看着薛选青在柜台前出示证件、填表付费,而他在这个时代没有身份、没有人脉、没有足够的钱,几乎不能为宗瑛做任何事。
后背的汗这时渐渐冷了,无力感从身后一点点地攀上来,盛清让用力握起了拳。
薛选青办妥手续就站在走廊里等,直到护士同她讲“会诊出结果没有这么快的,你不要站在这里等,会挡住通道的”,她这才转过身,走向盛清让。
盛清让见她过来,立刻问:“还要等多久?”
薛选青边讲边往外走,“过会儿要转去神经外科,讲到时候会通知。”她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到门外时,碰到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朝门口驶来,它倏地停住,在接连的“让一让、让一让”催促声中,人来人往的急诊入口让出通道来,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选青和盛清让也避到一旁,等乌拉乌拉的声音歇下来,门口重新恢复秩序,薛选青往后一靠,背挨着墙,摸出烟盒与打火机,拇指一按,“啪嗒”一声响,暗蓝夜色里亮起一星火苗。
她点了烟,低头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下沉,又缓慢地从鼻腔里逸出。
“几年前我也带宗瑛来过急诊。”她突然开口,烟雾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过得太快了。”
盛清让察觉到她语气中微妙的情绪变化,侧头看她一眼,问道:“因为什么事情来的急诊?”
“因为一起事故。”薛选青紧紧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却不自觉地轻颤了颤,为压制这种回忆带来的不安,于是又低头抽了一口烟。
事故?盛清让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们聊到的某个话题。
那时他问她为什么不再是医生了,她的回答是:“发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运动,她说:“攀岩。”
联想起宗瑛回答时难辨的神色变化,盛清让眉目中多了几分忧虑,问薛选青:“是因为攀岩发生的事故吗?”
薛选青愕然抬头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让摇头,“不,我只是猜测。”他抿唇稍顿,皱眉问,“所以是——宗小姐在攀岩过程中伤了手,无法上手术台才转了行?”
薛选青听他讲完,迅速低头连吸几口烟,动作里藏满焦虑与懊恼。
她接连反驳:“不、不是……”说着突然抬了下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接着道,“那天宗瑛最后一次和队里一起出去,说爬完这一次就不爬了,因为攀岩对指关节的压力很大,很费手。
“外科手术对手的稳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经外科医生的手尤其金贵。
“她从心底里喜欢神经外科,这种取舍也许是必要的。”
薛选青一路铺垫,说完又低头抽两口烟,才接着往下讲:“那天天气很好,我记得。才下过雨,空气也特别干净,我们选了一条常规路线。那条路线难度等级合适,我爬过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个难点我都很清楚。”
她言辞已经出现些许失序,“因为太熟悉,大家又起哄,所以就去掉了保护,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了,虽然岩壁上打了挂片——”
薛选青的脸被烟雾笼罩,长久停顿之后,烟雾都散去,她声音委顿下来,“宗瑛救了我,但是伤了手。”
盛清让听到这里,想起宗瑛讲“一些事故”时的模样,心不由得一紧。
薛选青短促叹一口气,“损伤很严重,但当时她对恢复很乐观,努力恢复了很长时间,等到各项测试都正常,她上了一台手术。那个病例很复杂,手术风险很高,方案准备了好几套,但最后还是失败了,那时闹得很大,也不晓得病人家属从哪里知道她曾经受过伤的事情,拿这个来攻击她和医院,质问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医生上台——
“她把自己关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书,说要考试,还反而跟我讲‘没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总有办法’。”
薛选青说着重新点起一支烟,感觉无法继续讲时,盛清让替她做了总结:“所以你带宗瑛入了行,她与你成了同事。”
“对。”全部讲完,薛选青的声音平静了一些,只有夹烟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她很聪明,舍得吃苦,领悟能力很好,做事稳妥专心,有些方面她比我们更专业。”
盛清让被她的话带进回忆,脑海里却不住浮现出宗瑛专注工作的模样,到最后出现的一格画面,则是她站在阳台里抽烟的落寞侧影。
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表象之下,是独自吞咽的艰辛。她一路咬牙前行的时光,或许从更早前就开始了。
盛清让回想起公寓墙上宗瑛鲜露微笑的照片,叹声问道:“宗小姐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薛选青屈指轻弹烟灰,讲:“她第一次出现场就遇到高度腐败的尸体,味道太重了,而且那次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衣服也来不及换,再加上倒班的疲劳,就开始抽烟。这几年下来,多少有一些烟瘾,但我最近不怎么见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讲到这里,薛选青想起刚才看过的病历板,“大概是因为生病戒的吧。”
盛清让马上问:“宗瑛的病况到底如何?”
薛选青转过身,语声中疲态越发明显,无奈并叹息,“你自己问她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急诊护士站打来的电话。
护士讲:“神经外科过来接收病人了,马上转过去,你来一下。”
薛选青挂掉电话火速折回去,盛清让紧跟其后。
从急诊楼转入神经外科的病区,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顿好,病区走廊里的挂钟已经跳过了零点,红彤彤的数字显示“00:00:05”,病房外的万家灯火,也逐渐要熄灭了。
夜一点点深了,到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薛选青突然接到单位的电话,因此出了病房,而这时守在病床边的盛清让突然察觉宗瑛动了一动,连忙直起身按亮了灯。
宗瑛睁开眼,看到的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她的视线移向右侧方,又看到盛清让的脸,片刻恍惚之后她大概想明白了——她应该是昏迷之后,被送到了医院。而送她来医院的人,是盛清让。
盛清让克制焦急情绪,俯身询问:“宗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
宗瑛先是隔着氧气面罩回应他,最后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面罩,哑着声讲:“我听得到……我想坐起来。”
心急反乱,盛清让不知道怎样才能调整护理床的角度,一时手忙脚乱。
宗瑛说:“扶我坐起来就可以。”言罢转头看一眼病房门口,隔着一块玻璃看到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的薛选青,“选青也来了吗?”
盛清让这才扶她坐起,又拿过垫子给她靠着,解释道:“是我打电话请她来的。”
宗瑛抬手想看时间,手腕上却只松松垮垮地套了个住院手环。
盛清让连忙给她递去水杯,默契地告诉她时间:“现在五点半了。”
她接过杯子,节制缓慢地饮水。
盛清让目不转睛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么了?”
他眸光仍在她脸上,讲:“我很担心,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宗瑛侧身放下水杯,回应他焦急探询的目光:“简单说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埋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盛清让喉咙口骤紧,急于求证,脱口问道:“可以治疗,对吗?”
暗光中,宗瑛看着他的眼睛沉默数秒,缓声回道:“对。”她语声低哑,坦然承认,“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要承担更高的风险。”
所以想在这之前立遗嘱,想在这之前解开严曼猝然离世的谜团。
而他能帮的实在太少,他甚至没法陪在她身边。已经五点三十四分,再过二十六分钟,他就将再次从这个时代消失。盛清让右手下意识地想握紧宗瑛的手,想给她一点安慰,然而指尖将触的刹那,门外突然传来薛选青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那语气中充满敌意,盛清让收回手,和宗瑛循声看向门口,只见薛选青正与来者对峙。
紧接着大姑的声音乍然响起,“我是她大姑,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倒要问问,你是哪个?”
薛选青赶忙去拦,“宗瑛现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个好时间行伐?”
“听说她昏迷了我才来的!”大姑趁薛选青不备,一把推开病房门,看到宗瑛坐着而不是躺着,松一口气讲,“不是已经醒了嘛!”她不顾阻拦往里走,看到盛清让又问,“你又是哪个?请让一让好伐?”
盛清让刚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里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刚刚在楼上听护士讲你昏迷被送进来了,急得要命就下来看看,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宗瑛不吭声。
大姑讲:“你还在生上次那件事的气呀?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外婆讲那些。”
她语气难得和缓,表情里甚至堆出来几分真诚,又问:“你现在觉得好一点没有?”
宗瑛仍旧不吭声。
盛清让意识到宗瑛并不欢迎这个来访者,便替她回:“她刚醒来,需要休息,你改日再来?”
他讲完,外面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转头看过去,只见盛秋实和一个护士走了进来。
盛秋实说:“醒了怎么也不讲一声?”随后瞥一眼监护仪,目光掠过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时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险,我们会尽快定手术方案,虽然情况复杂,但你乐观一点,放宽心。”
大姑扭头关切地问道:“手术危险吗?成功率怎么样?”
盛秋实冷着脸回她:“手术成功率对个体病例来讲只有参考意义,没有实际意义。”说完叮嘱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输液管喊护士,“你帮她调一下输液速度。”
他讲完往外走,到门口拉过薛选青对她说:“宗瑛现在情绪不能有大波动,大姑讲话没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选青讲“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门内,只见宗瑛盯住大姑讲:“我现在不想谈这些,请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