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庆霖满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说话时手都发抖。
宗瑛扭头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挣扎着亮了几秒,最终一片漆黑。她错过了盛清让的来电。
宗瑛抬头,语声仍努力克制着,“好好讲,有摔手机的必要吗?”
她出声质问,宗庆霖气愈急,抬手就朝她挥巴掌——手掌尚未挨到头发丝,宗瑛骤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几乎拼尽全力抵抗这种不讲道理的发泄。她盯紧对方,眸色中蓄起不满,咬牙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传闻又有什么可怕,何至于气成这样?”
她气息转急,面部肌肉纷纷绷紧,言辞中攻击性陡增,“我妈妈的案子,既然你当年没有费心去查证,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杀,那么现在也不用你劳神——我要不要查,怎么查,都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语气急促,宗瑛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右手边,弯腰捡起屏幕破碎的手机。
用力长按电源键,想让它重新工作,但它毫无反应。坏了的机器,越发冷冰冰,宗瑛却还是将它装进口袋,快步下了台阶往外走。
她一贯沉默容忍,小时候听说妈妈意外去世都没哭没闹,眼下的强硬态度和举动是宗庆霖始料未及的,他吃惊之余,更加生气,转身高声勒令她:“你给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顿了两秒,最后也只稍稍侧了头,留下一句“你多保重”,就脚步匆匆走出了大门。
先是股权之争,后是造假丑闻,新希现在风雨飘摇,宗瑛能平心静气同他讲这一声保重,仁至义尽。她抛光了手里的股份,已和新希没什么瓜葛;和这个家闹成这样,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迎面驶来的车坐满回家的人,宗瑛却孤身往外走。路灯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经走过的路则一片晦暗。
走出来,就是一刀两断吗?
宗瑛站在别墅区僻静狭窄的小路上,一辆一辆归家的车从她眼前驶过,远处闪烁着万家灯火,都跟她毫无关系。
她长叹口气,想打电话,手机坏了;想回公寓,别墅区却不好打车。
一路往外走,走着走着浑身疲惫,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有饥饿与初秋的晚风相伴。
宗瑛在路边坐下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在主路上疾驰,对面的一排小店稀稀拉拉地亮着灯,不远处的广场里有人在跳舞,三三两两的行人于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调皮小囡好奇地打量她,仰头问身边长辈:“那个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吗?”长辈就低斥:“小宁(小孩子)勿要乱讲!”
坐了大概十几分钟,一辆出租车突然刹车在她面前停下来。
刚刚停稳,副驾的车门就被推开,盛清让急急忙忙地下了车,俯身问她:“宗小姐,怎么了?”
宗瑛抬头看他,路灯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脸,她却能看出他满脸的焦急与不安。
她突然平静了很多,语声也和缓,“怎么找到我的?”
盛清让拿出手机,语气犹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开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后来打电话给你,只听到一两声争执,电话就突然断了,我担心——”他讲到这里霍地顿住,复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吗?要不要紧?”
宗瑛其实不在乎他解释的内容,但看他这样不停地讲话,令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有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人情味,不再那么茫然苦闷了。她宽心地叹口气,素来寡淡的脸上浮起难得的笑容,虽浅却发自肺腑。
她由衷讲:“我没事,没事了。”
盛清让松口气,她将手伸给他,“吃饭了吗?去吃饭吧。”
盛清让握拳又松开,抓紧对方的手拉她起来,应道:“好。”
两人重新坐上出租车,驶向还在营业的饭店。
深夜里,只有食物热气腾腾,对来客一视同仁。
宗瑛饭量极好,两个人点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后吃得干干净净。
等到吃完,饭店也要打烊了。
身后的灯牌接连灭掉,宗瑛站在门口等出租车,她理理思路,转头同盛清让讲:“我等会儿要去个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
她的行踪是个人隐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让却无法放心她深夜出门,犹豫片刻还是问:“要去哪里?”
宗瑛抬头看马路斜对面的交通灯,“邢学义的家。”
“去翻查他的遗物?”
“对。”
宗瑛回得干脆利落。
宗瑜妈妈在楼梯口打电话时说的那句“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到他公寓去了,你们自己处理掉”,她记得十分清楚。
这话意味着邢学义的遗物已经搬去了他的住处,且有人想尽快处理掉这些遗物。
哪怕是非法擅闯,宗瑛也必须尽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头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后车门转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让你独自冒险。”
宗瑛看他数秒,弯腰坐进车内,同时做了决定,“先回699号公寓,我要去取个东西。”
十五分钟后,汽车在699号公寓楼下停住,宗瑛下了车,隔着车窗对副驾上的盛清让讲:“在这里等我,我上去一趟,马上下来。”
言罢她快步进门上楼,盛清让只见顶楼那扇窗户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钟之后又见她换了身衣服从公寓大门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银色勘验箱和一把雨伞。
晚上的空气愈潮湿,连续晴朗了数日的上海,可能要迎来一番降雨。
出租车在湿润夜色里飞驰,两个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往邢学义家。
邢学义虽然身为上市公司核心部门的负责人,但平时除了药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应酬,连房子也买在郊区,隐约有些避世的作风。
汽车行驶途中,宗瑛发现盛清让一直在留意手机地图上的行进轨迹。
她知道这个郊区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还是战区,而现在距早六点只剩四五个小时,让盛清让再次落到战区,那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她开口向他保证:“一会儿我们尽早回市区,不要担心。”
没想到盛清让却说:“不要紧。”他放下手机,继续道,“如果来不及,我刚好可以有别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担心我。”
别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释:“盛家机器厂已确定搬迁,各项计划筹备也在进行,预计会与下一批工厂同迁。除经费、人员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证也是亟须解决的问题。
“我们手中现有的租界及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没法一路畅通,遇到驻军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顺利迁转,需另向驻军申领通行证。
“就算今天不来这里,过两天我还是要过来领通行证,今天这样反而免去来时路险,所以请你放宽心。”
宗瑛理解的同时,也深深感受到内迁之路的麻烦与危险。
她不再多言,汽车也终于在一栋小别墅前停下来。
因为不再着急赶回去,宗瑛也没叫出租车多停,付了车费,出租车便掉转车头迅速驶离。
为避开监控,宗瑛撑起伞,盛清让马上领会,接过伞柄替她撑着,只见她迅速打开勘验箱,蒙好口罩戴上手套,又听她讲:“只有门前一个监控,避开那个就可以。”
她说罢提箱走到门前,伸手轻轻上滑门锁盖,密码键盘立刻显露出来。
宗瑛从勘验箱里取出刷子和碳粉罐,蹲在密码键盘前抬手耐心地刷扫。
盛清让手持手电筒给她照明,另一只手撑着伞躲避监控摄像头,视线一直盯着密码键盘。
常按的四个数字从上到下依次显现——
1,4,9,0。
宗瑛握着磁性刷的手,突然顿在了空中。
额颞处薄薄一层细汗,她整个人愣在密码键盘前,满脸写着意料之外的惊愕,还未及回神,只见盛清让伸手去按了四个数字——
0,9,1,4。
电子密码器独有的解锁声顺利响起,盛清让和她对视了一眼。
0914,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都不需要排列组合一个个去试验,就是0,9,1,4。
且从密码键盘上汗液油脂的分布来看,这个密码很可能一次也没有改过。
邢学义用这个密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巧合。
“宗小姐?”盛清让小心地唤了她一声。
宗瑛倏地收起满心疑问,迅速清除密码键盘上的碳粉,起身推开已经解锁的大门。
薄薄月光抢着进门,为他们探路。
宗瑛关上门,客厅里冷冷清清,顶高家具少,甚至显出空旷感来。手电灯扫过去,看得见空气中浮尘涌动,近两个月无人打理的家,很多地方都蒙了尘。
宗瑛环视四周,一楼并没有任何囤积的箱子,手电筒往上扫,倒是楼梯上一路痕迹——灰尘被擦掉或被无意蹍踩过。
她讲:“上楼。”
盛清让紧随其后,循痕迹前行,最后见它止于二楼书房入口。
两个人在门口停住,宗瑛伸手推开门,手电筒一扫,靠西侧墙边堆了几只纸箱,纸箱上还打着新希标志SINCERE,可见是从新希搬回来的物品。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箱子全用透明胶带封了,想拆箱不留下痕迹基本不可能。
宗瑛想了想,突然张嘴咬住手电筒,俯身抱起箱子将它翻了个身,蹲下来翻出刀片,从底部小心翼翼地拆了箱。
箱子里多数是码放整齐的文件夹,宗瑛大致翻了几个,都是近期的工作文件。
她要调查的不是药物研究院,而是邢学义本人,优先关注的应该是私人物品和记录。
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筛找,时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能开灯不能开窗,密闭空间给人强烈的紧张和压迫感。
宗瑛捺着性子寻,额头渗出密密一层汗,额侧发丝都潮了。
手电筒突然灭了,宗瑛换上备用电池,抬手看一眼表,担心时间不够,转头同盛清让讲:“盛先生,这里我来找,你去看看他的抽屉和书柜。”
盛清让察觉到她的焦虑,安慰她一声“不要慌,慢慢来”,便径直走向书柜。
强光手电筒一层一层扫过去,聚光灯似的光束,突然在一个木头相框上停住。
相框里被光束安静笼罩的老照片,是和宗瑛家里那张一样的毕业合照——里面有严曼、邢学义和宗庆霖。
区别在于这张做了放大处理,相框也要大得多。
照片里的邢学义戴了副样式呆板的眼镜,身板瘦弱,站在严曼侧后方,身边紧挨着的是高他小半个头的宗庆霖。
盛清让打开玻璃柜,小心翼翼地移开相框,想看看后面放了些什么书——二〇一〇年版全套三部《中国药典》,精装硬质红皮封,摆得整整齐齐。
他正要将相框放回,却下意识停顿,手指沿书籍顶部探进去,摸到一本册子。
那册子横放着,藏在药典与书柜内壁之间,且较药典的高度矮了一截,身高不够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盛清让手指一捏,稳稳抽出册子。
封皮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标,但册子中间鼓两边薄——典型的剪贴本。
另一边的宗瑛寻到一摞笔记本。
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一页——
左边写的是:“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七日,刮北风,多云天气,有阵雨,天不冷不热,你好吗?”
右边页面写:“二〇一一年九月十八日,降了温,仍然刮北风,天阴了很久,但一滴雨也没下,你好吗?”
宗瑛飞快地往后翻——
日记一天不落,只记录天气,最后一句永远都是:“你好吗?”
是问谁好,这些天气又是记录给谁看?
宗瑛脸色愈来愈沉,额上汗都冷透了。
因为同样有记录天气习惯的,还有她母亲。
“宗小姐。”盛清让忽然喊她,将她猛地拽回神。
她合上手中笔记本,只见盛清让朝她走来,到她面前,又伸手递来一本册子。
他讲:“应该是邢学义做的剪报,你看一眼。”
宗瑛迅速打开,一页页往后翻,越翻越迟缓,同样是关于严曼的剪报,他做的甚至比宗瑛自己做的还要细致全面,其中有些剪报宗瑛看都没看过。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些?
宗瑛胸腔里蹿上来一撮无名火,愤怒的淡蓝火苗里藏的却是迷茫的恐惧。
“还有这个。”盛清让说着递去一盒药,白蓝相接的药片盒上印着“草酸艾斯西酞普兰片”字样。
“药片吃了将近一半。”他讲,“我看说明上的对应的症状是重度抑郁和——”
“我知道。”宗瑛伸手接过药盒,想起去年有次碰见邢学义,他那时就瘦得简直可怕,笑容迟缓且机械。
这样的一个人,和严曼的案子脱不掉干系,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干系?
杀人者?还是……
沉郁的压迫感忽然就覆下来,宗瑛将盒子和册子都还给盛清让,她有些吃力地短促叹口气,语声低缓,“时间不早了,整理一下吧。”
今晚发现的这些虽然超出了她的预料,但都不是证据,因此一件也不值得带回,只需要物归原处。
纸箱里的物品尽量按原样放回去,箱底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地重新封好,一只一只摆回原位,乍一看确实没有动过。
两人忙完,外面天已经蒙蒙亮。
宗瑛看一眼时间,提起勘验箱道:“下楼吧,还有五分钟。”
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她突然顿住,抬手示意盛清让别出声。门声和脚步声自下而上地传来,宗瑛的神经都绷紧——从脚步声判断,至少有两个人。
盛清让一把抓过她,飞快地将她带进书柜侧旁的窗前,拉上厚重窗帘。
宗瑛一手提着勘验箱,另一只手被他紧握在手心里。脚步声上了楼,亦是走到二楼书房门口停住。一只手搭上门把手,轻轻往里一推,进来小半边身体。黑暗中看不清人脸,暗蓝晨光穿过窗帘中央的细窄缝隙斜入屋内,落在他皮鞋上——鞋面锃亮,非常体面。
信息推入,盛清让的手机突然轻振了一下。
只这轻细动静,引得门外骤然响起一声警觉短促的轻“嘘”,紧接着是更敏锐的判断——
“有人。”
宗瑛动也不动,盛清让单手握紧她,垂首看表,下颌就抵在她耳侧。
表盘上的指针一格一格地朝六点整移动,身体紧贴着对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越发紧张的心脏搏动声,最后连呼吸的节奏也趋于一致。
宗瑛扭头,看向窗外。
暗淡晨光里停着一辆眼熟的汽车。
这辆汽车宗瑛几天前刚刚坐过。
九月十五日那天晚上下大雨,她就是坐着这辆车离开了佘山脚下的别墅,开车的是——沈秘书。
她走神的刹那,猛地一个下沉,就完全换了天地。
脚下起初还感受到一块木板的支撑,然而未及站稳,木板直接塌了,坠落的瞬间,有人猛地将她拉入怀,最后两人一起陷进潮湿的草堆里。
宗瑛吃痛地睁开眼,手里紧紧抓着的不是稻草,是盛清让的衬衫。
他显然摔得不轻,面部绷紧的肌肉是对疼痛的忍耐,睁眼却询问宗瑛:“疼吗?要不要紧?”
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揉揉肩膀,捋了下头发,短促回了声“没事”便抬头往上看。
典型的二十世纪的农户住宅,可能还算比较体面的房子了。
然而屋顶早被炸飞,一块搭阁楼用的木板摇摇欲坠,他们恰好落在那块不结实的木板上,紧接着就从二楼坠落,幸运的是,灶台旁一堆囤积的稻草提供了缓冲。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面泥泞——下过雨。
天还没有大亮,被暴雨冲刷过的上海郊区,每一寸空气都异常潮湿。宗瑛愣神之际,盛清让起身将她拉起来,忍痛道:“如果地图没错,师部的营地应该就在附近。”
宗瑛醒醒神,深吸一口气问:“现在过去?”
盛清让打算出门去探一探情况,步子还没迈出门槛,枪声响了——
骤雨般密集的枪声,撕开天际的暗蓝幕布,太阳从东方跃了出来。
盛清让步子一顿,扭头同宗瑛讲了一句“不要出来”,便继续往外走。
枪声愈激烈时,盛清让折了回来。
宗瑛沉住气问他:“我们在沦陷区?”
“不。”盛清让说着突然摊开她的手,在其掌心画了一条竖线,飞快解释道,“这条河以西是日军占领的村庄,往东是国军营地,我们在这里——”他指尖点的位置在交战线边上,是东侧。
“在交战区?”
“对。”他仍低着头,继续道,“国军反攻需要过这条河,日军在河对岸架了机枪防守,枪声应该就是来自那里。”
“我们要往哪里去?”
他手指一划,语气非常笃定,“往东,前线指挥部,不远。”
清晨战火刚起,谁也不知战事会如何发展,在更危险的空袭开始之前尽快转移,或许才是明智选择。
盛清让说着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锃亮的手枪,“以防万一。”
沉甸甸的冰冷金属紧贴掌心,匆忙之中宗瑛低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它——勃朗宁M1911。
阳光还没来得及将积水蒸干,道路泥泞不堪,走得急慌,宗瑛几度从烂泥里拔出脚,要不是身边还有支撑可借,指不定要摔多少次。
枪声就在身后,虽越发激烈,但越往前走声音听起来便越是遥远,只有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和间或响起的大口径炮弹声提示着危险和战况的紧张。
宗瑛偏头,视线掠过盛清让侧脸。
他抿唇不言,神情里是颇有经验的沉着。意识到宗瑛在看自己,他忽然扭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快走。”明明是无暇他顾的紧张时候,宗瑛却想起他脸上的流弹伤,想起生日那晚他浑身的硝烟味——
即便生活在租界,也不是军人,战区对他来说,却不是陌生领域。
晨风凉爽,衬衣后背却湿透,心率因缺觉过速,快得难负荷,前线指挥部近在眼前,越过战壕就能抵达,敌机轰鸣声却骤然响起。
宗瑛抬头,只见两架战机自西飞来,很快盘踞在指挥部上空,其中一架突然掉转机头,她还没来得及看它往哪里飞,脑后忽然就搭上来一只手,紧接着就被按倒在地——
几秒后,地颤耳鸣,炮弹在数米外爆炸,湿泥和碎石子溅了满身。
盛清让的手臂横在她脑后,手则紧捂住了她的耳朵及侧脸。
炮弹毫无规则地下落,轰炸还在继续,震得耳朵几乎聋了,宗瑛压根听不见盛清让在讲什么。
一路惊险混乱。
有士兵朝他们吼,历经摔倒、被拖拽,最后终于抵达指挥部时,浑身狼狈。
进入防空壕,外面的轰鸣声变得闷沉,像戴了耳罩似的。
宗瑛捂住耳朵,指腹按压附近穴位,期望尽快恢复听力,下意识抬头,只见盛清让向士兵出示了证件。
那士兵打量他们几眼,警觉地反问:“迁移委员会的人?找谁?干什么?”
盛清让答道:“我来之前已经通过迁移委员会与你们师部负责人通过气,我们需要申领一批通行证件,请帮我打电话通报。”
外面炮声还在继续,讲话还是得靠吼,那士兵大声道:“师长不在指挥部!等今天这仗打完了才能给你通报!”
谁也不能预料这仗什么时候能结束,盛清让讲:“那么请先帮我通报第七十九团三营营长盛清和。”
士兵马上回:“盛营长半夜就带人往东边包抄去了,也不在指挥部,你只能等他回来!”
接连被拒,前路一时难行,只有外面炮声连天,盛清让垂手,将证件和相关文件收进公文包。
宗瑛这时候才留意到他的手——
手背血污一片。
如果没有这只手挡着,受伤的就是她的脸。
“怎么了?”盛清让察觉到她的目光,又循她的视线看一眼自己的手,火辣辣的灼痛感后知后觉地侵袭神经,他讲,“清理一下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宗瑛一把握过他手腕,抬起他的手仔细查看。
外面烈日升空战况激烈,防空壕里阴沉湿闷,发报员抱着电台跪在泥泞地面上焦急地敲电报,田鼠肆无忌惮同人一起进出,宗瑛蹲下来迅速打开勘验箱,翻出乳胶手套和小号镊子。
她指了一块石头叫盛清让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镊子清除嵌入皮肤内的小石子。
头顶只有一盏昏灯,随外面的轰炸颤动着,时亮时灭。
盛清让垂眸,她领口被污泥染脏,额侧头发湿透,分明狼狈,神情却是罔顾外界一切动荡的专注。
疼痛不那么尖锐,焦虑紧张的神经顷刻间松弛下来,阴湿昏暗的防空壕里,仿佛也有短暂温情与片刻安宁。
一切都是暂时的。
外面敌机轰鸣声歇了,一群人急匆匆地闯进来,领头那个甩了帽子怒气冲冲地骂道:“八十三团都干什么吃了?老子带人守了一个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了一半!一半!”
他几乎红了眼,军装上全是泥土,血顺着左手袖子往下滴,因为气愤和疼痛,整个人都在发抖。
宗瑛抬头,盛清让也侧过身去看,两人都认出他,他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只转身对抬担架的士兵吼道:“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军医来取子弹!”
旁边另一个士兵双腿一拢,高声回道:“报告营长!伤员太多,人手紧张,现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脚朝土墙踢过去,“人都要死了,等个屁!”既痛又怒时,他眼角余光一瞥,终于看到七八米开外的盛清让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待对方回复,老四马上像看到救星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抓过宗瑛便道:“来得好,快帮我救个人!”
他步子极快,拦都拦不住,宗瑛用力甩开他的手时,已经被他带到了担架前。
资源紧缺的情况下,一切都优先向等级高的人倾斜,医疗资源更不例外,而脏兮兮的担架上,躺着的不过是个最低等级的步兵——
年纪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还在接受义务教育。
老四浑身怒气由焦虑替代,语气也急,“子弹在肩膀下面,一定能救回来的,你快点帮他把子弹取出来!”
宗瑛俯身检查——锁骨往下心脏往上,子弹穿出的空腔里虽已经塞满纱布,但血仍不停地往外渗,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毫无血色,脉搏虚弱,近乎休克。
这种情况必须急救,送去军区医院根本来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讲:“抱歉,我做不了。”
“不过是取一颗子弹!”
“不只是取子弹的问题。”
一个因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着弥补心态想拼命救下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个则表现出反常的强硬和抗拒。
总之都红了眼。
宗瑛彻夜未眠,眼白血丝愈显密集,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讲道:“没有检查设备,不确定子弹具体位置,也不清楚损伤程度,这里手术条件非常差,何况我……”
说到这里她短促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疲意更重,“我只给死人取过子弹。”
“只给死人取过又怎样?还不是一个道理?!”
宗瑛复闭上眼。
她从医数年,从没有接触过枪伤患者,转考法医之后,也只接触过一例枪伤案,而被害者已经死亡。解剖尸体和给活人取子弹,不是一码事。
抛开缺少经验不谈,她真的很久没有给人动过手术了。从放弃手术台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亲自动过手,哪怕上次给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过是给了实习医生一点指导,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碰过手术刀。
“我把他抬回来,就是想要让他活的!”盛清和语气更急。
宗瑛睁开眼。
有人唤了她一声:“宗小姐。”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她循声看过去,盛清让正站在担架另一边看着自己。
她看向他,讲:“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里仍有人进出,外面复响起轰炸声,顶上泥灰簌簌往下掉。
昏昧电灯闪烁不停,盛清让的视线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经含糊提到过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种预设的畏惧关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从她脸上捕捉到了身为医者面对病患时的不忍心。
因为察觉到她的自我矛盾和斗争,他便同她说:“宗小姐,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那一边。”
老四正着急,简直受不了他们这样慢吞吞的作风,刚要出声打断,却遭盛清让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轻颤,她倏地握起拳,拼尽力气般握紧,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她抬头,讲:“我试一试。”
这话刚落,老四立刻喊旁边的士兵转移,又吩咐道:“无论如何叫他们分器械和护士给我们!我三营走了这么多弟兄,不能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手术台是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只剩两个医生,都忙得抽不开身,仅有的几个护士,破天荒地分了一个过来给宗瑛当帮手。
来不及进行严格的消毒,没有无影灯,更别提无菌手术服和监护仪,子弹位置的判断、空腔的清理、组织的分离及缝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个人。甚至连手术场所也不得安静,远处榴弹炮声间或响起,新一轮的反攻开始了。
太阳从东方缓慢地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着脸颊往下淌,浸湿衬衫领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处理得极其谨慎。
心中一根弦紧绷到一触即断的地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过往那些经常在梦中惊扰她的失误片段,此时却连一帧画面也没有浮现。
完成最后一层缝合,她眼一闭,差点失力般站不住,压在床板上的手,却稳稳当当。
隔着白布帘子,盛清让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下来,却有通信员来报,说好不容易接通师部电话,那边指示要带他离开前线指挥部去师部取通行证件。
正事不能耽误,但他还是等到了宗瑛出来。
两人对视,一时间竟彼此无言,盛清让只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递过去,“没有用过,干净的。”
叠得整齐,有些难以避免的褶皱,带了些战火气,带了些体温,但上面没有尘,也没有血,看起来真的干干净净。
宗瑛将手帕握在手里,听他讲:“我需要现在去一趟师部,路上危险,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点点头。
通信员这时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让这才转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见他坐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在泥泞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远去,日头稍稍往西斜了斜,这时炮声也暂歇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老四和副官的声音,副官一边走一边劝,语气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讲,看完小坤你也处理包扎一下!不要不当回事!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来,到她身边匆忙地道了声“谢谢”,然后越过她往里走,撩开帘子去看团里最小的伤兵。
可惜他还没待满一分钟,就被护士给轰了出来。
他脱掉帽子抓抓头发,狼狈又有几分邋遢,与宗瑛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问:“不打算处理一下头上和肩膀的伤吗?”
他讲:“反正都是皮外伤,痛过头就不痛了。”
语气里显露出一种“自我惩罚式”的心态,因为失血发白的脸上,布满低落情绪。经历过恶战,失去了很多战友,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处理伤口。
凶悍的护士却偏偏不遂他愿,拿了只铁盘走出来,冷冰冰地命令他:“进来包扎。”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进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湿的后脊背被凉风一撩,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宗瑛觉得有点冷,恍惚的感觉也终于被吹散。
就在刚才,她的确做了一台完整的手术,手没有抖,病人也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不晓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转头,就见包扎妥当的老四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护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扎得蛮横粗糙,脑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来十分可笑。
没镜子可照,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默不作声地从制服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及香烟,叼了一支点燃,吸了一口看向远处。
亟须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给我一支?”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烟盒跟火柴递给她。
烟盒里还剩寥寥几支烟,一看就是自己动手卷的,非常糙,烟丝仿佛都要掉出来。
宗瑛抽出一支,利落地划亮火柴,垂眸点燃,皱眉吸了一口。
然而烟气刚刚下沉,肺就开始抵抗。
宗瑛一阵猛咳,老四“嗤”了一声,站在一旁讲风凉话:“不能抽还逞什么能?抽烟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干看着烟雾升腾,不再为难自己的肺,哑着嗓子道:“我很久没抽了。”
老四手一停顿,偏头看她侧脸,“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许吧。”
她任由指间的香烟燃尽,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摸出手帕来擦汗,却摸到了早上盛清让给她的手枪。
勃朗宁小巧精致,却有致命的杀伤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吐了个烟圈讲:“三哥还真是会借花献佛。”
宗瑛闻言反问:“这把枪是你给的吗?”
“那是当然,他那种书生平时哪里用得到枪?”他索性侧过身,一只手揣进裤兜里,抬颌问宗瑛,语气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要不要教你怎么用、往哪里打?免得子弹在里面待久了发霉。”
他得意扬扬的话刚讲完,没想到宗瑛却在刹那上膛举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哪里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声音平稳,目光却冷。
意识到宗瑛不喜欢被挑衅,老四挑挑眉,“有话好好讲,不要动不动就上膛骇人嘛。”
宗瑛卸下弹匣,取出膛内子弹,一步步拆卸,又装了回去。老四在旁边看着讲:“你好像对手枪很熟嘛,喜欢吗?”
宗瑛说:“不喜欢。”
这时副官又匆匆忙忙赶过来,朝老四递过去一只搪瓷缸,顺便发表不满:“粮食缺得实在厉害!上面光派援军过来,不及时发补给,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风吗?”
老四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宗瑛,“没什么可吃的,你暂时将就一下吧,反正也不会在战区待太久。”
宗瑛打开盖子,里面装了满满的米汤,一只勺子埋在汤里,捏起来一搅,也翻不出多少米。
她问:“你不喝?”
盛清和摇摇头,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援军。
他们刚抵达不久,因为疲劳缺少该有的斗志,年轻面孔里尽是茫然。
“临时整编,长途跋涉,毫无经验,装备一时也跟不上。”盛清和说,“就是送他们去死。”
他抽着烟,说话的语气竭力去轻描淡写,嘴唇和面部肌肉却轻颤。一种除了坚持别无办法的无望,伴着劣质烟丝燃起来的烟雾蒙了他的脸。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里的米汤,找了个地方休息。
老四离开了野战医院,回营处理事情。
盛清让则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前线指挥部。
指挥部临时占用了村庄附近的道观,这座香火旺盛多年,却在乱世被废弃的道观,在早秋风中显出时过境迁的无奈。
盛清让谢过通信员,下了车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还隔着近两米的距离,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给他,“不是给你的,给宗医生,从护士那里借来的,应该合身。”
盛清让稳稳接住,道了声“谢谢”,便继续往指挥部里面走。
进了大门一路走到后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间小柴房,同盛清让道:“我看她很累了,现在应该就在那里面歇着呢。”
盛清让再次道了声“谢谢”,往前走几步,打算敲门进去。
“三哥哥。”老四却突然喊住他。
盛清让转身看他,只见他头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头也缠紧纱布,衬衫领口有些松垮,鞋子、裤腿上全是泥和血,“怎么了?”
“你女人很厉害啊。”老四弯起唇,没头没尾地讲了这么一句。
盛清让对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脑袋,道:“虽然对家对国,我们的立场和观念都不太一样,但我们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很像的,你讲对不对?”
盛清让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横在胸前揽着那套干净衣服,下意识握起拳,语气平稳地逐个问道:“对家对国,不一样在哪里?看女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脸上几不可察地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对那个家我丝毫不想忍,而你赶都赶不走;对国——我在前线,你忙的是后方;看女人的眼光一致,那么或许会争抢一番?”
盛清让耐心听他讲完,不急不忙地说:“争抢吗?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试图让自己的笑看起来更真实,语气也立刻变了,“三哥哥,话不要说得那么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线朝不保夕的,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也是要争一争抢一抢的。”
老四心里很清楚宗瑛再怎样也不会跟自己扯上太大关系,但他自小就一直与盛清让比较,便习惯了放豪言。
更何况,他今天是打心眼里觉得,这种局势下的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追求爱人的资格——因为给不了未来,尽管这个未来仅仅是,活着。
盛清让听懂了他话里的“朝不保夕”四个字,沉默一会儿,只讲了声:“战况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闻言,脸上会心一笑,半天不吭声,最后扬起下颌讲:“那是当然,你这样费心费力地将上海的工厂迁到内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后——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
盛清让答:“会有的。”
“是吗?”老四突然紧了紧领口风纪扣,敛了笑转身,“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说完戴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风拂过他肩头的白纱布头。
他随晚风回了一下头,看到盛清让的背影,早年累积起来的心中成见早敛了大半,如果这个人是投机牟利,又怎么肯为内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甘愿在战火中来去?
血红夕阳无可阻挡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听完门外的交谈,起身推开北面破旧的木头窗。
她闭眼又睁开,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复视了。
慌张是暂时的,症状也是暂时的。
宗瑛转过身看向门口,盛清让却似乎怕扰到她睡眠,不急于敲门进来。
她松一口气,挨着窗歇了一会儿,在西风落日中感受到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他在门外站了大概半个钟头,宗瑛主动去开了门,只见他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抱着两件衣服,衣服上的湿泥都干了,洗过脸,但面上倦色更浓。
她问:“事情办妥了?”
盛清让颔首应“是”,将手中衣服递过去,宗瑛却抬手看一眼表道:“还有几个钟头,就不换了。”
此时下午六点,距晚十点还有四个小时。
两个人都长期缺乏睡眠,眼下得一刻平静,无多余精力讲话,默契地选择了争分夺秒地休息。
战区破破烂烂的指挥所,门窗都闭不紧,风携夜间潮气涌入,没有灯没有床,晦暗中只有几捆枯草和地上几块残破雨布,墙灰一碰即掉。
盛清让挨墙睡,宗瑛便挨着盛清让睡。夜幕彻底落下来时,温度陡降,夜风愈急,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区里,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难得,何况身边还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盛清让呼吸平稳,宗瑛则做了一个长梦,梦从她上手术台开始,到下手术台结束,病例复杂,但最终还是成功了。
两人睡得酣甜之际,老四过来送晚饭。他伸手推门,才开了小半,即见到墙角挨在一起睡着的两个人,月光探入内,往二人身上铺了柔柔一层,显出别样静谧。
他看了数秒,最终关上门,只将晚饭放在了门口。
中秋过后缺损愈严重的月亮,逐渐移至中天,老四忙完布防再来,却见晚饭仍放在门口没有动过。
他霍地开门,打算通知他们可以趁夜离开,视线往里一探,竟发觉墙边不再有那两个身影了。
老四一愣,往里走几步,只见草堆上放着他从护士那里借来的衣服——宗瑛并没有换。
衣服旁边则放了一张字条,干净的白纸上吝啬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衣服留下了,但人去了哪里?
他俯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走,碰上迎面走来的副官便问:“见那两人走了吗?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面对一连串的疑问,副官满脸困惑,摘下帽子只讲:“我不晓得呀。”
消失的两人重回二〇一五年,即将结束的这一天,是联合国55/282号决议中确立的“国际和平日”。
风暖月明,两人站在马路旁,红绿灯按部就班地交替,白天所经历的一切如梦似幻。
郊区夜间行人寥寥,方圆百米之内见不到一个路人,远处亮着灯的别墅区是他们清晨离开的地方——邢学义的住所。
两人穿过马路抵达别墅区,门外停着的那辆车早就不见了,从外面看过去,房子里的每扇窗都漆黑一片,里面应该是没有人的。
宗瑛挡了脸戴上手套,重新走到门前滑开密码锁盖,输入0、9、1、4,电子锁却响起冷冰冰的错误提示声——密码改了。
她打开强光手电仔细扫了一遍,输入面板上的指纹也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对方很谨慎。
宗瑛滑下锁盖,抬头朝二楼书房看,落地窗窗帘被拉开四五十厘米,应该是早晨他们为了检查墙角是否藏了人才拉开的。
来人是沈秘书吗?同他一起来的又是谁?难道是吕谦明?
吕谦明是为处理邢学义的遗物而来?他要找什么?
宗瑛蹙眉想了片刻,一时理不出头绪,又不得入屋门,便只好退出监控范围,对盛清让提议:“我们先回去,你手上的伤还要处理。”
两人走到主路上打车,好不容易拦下来一辆,借着路灯,出租车司机打量他们好几眼,谨慎地问:“你们从哪边过来啊?衣服上怎么这个样子呀?”
宗瑛面不改色地编理由,“从乡下回来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出租车司机半信半疑,直到宗瑛出示了身份证件,这才同意载他们。
车子于夜色中奔驰,一路通行无阻,抵达699号公寓时将近晚上十二点。
下车进楼,保安看到两人衣服上的血污也是一惊一乍,盛清让用同样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电梯上行,两人都保持沉默。
他们第一次同坐电梯也是在699号公寓,七十几年前的公寓电梯,沉重又缓慢,那时战争还没有打响,阳光明媚,花园里孩子嬉闹,街道上车水马龙,刹那间一切都不再。
两人接连去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坐在客厅里,电视机播放着夜间新闻,反而衬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宗瑛起身拿来药箱,搬了把藤椅坐在盛清让对面,抬首命令:“手。”
盛清让抬起手,宗瑛对着头顶灯光,手持夹了酒精棉的镊子仔细替他消毒。
酒精给新鲜伤口带来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让不由得蹙了蹙眉。
宗瑛抬眸,看一眼他眉心,又侧过身取药粉,“伤得不轻,得注意护理,药膏你随身带着,每天换一次。”
盛清让此时却突然问她:“宗小姐,刚才你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的理由是什么?”
宗瑛如实答:“密码换了。”
“是早晨来的那两个人换的吗?”
宗瑛手稍稍一顿,将上药棉签投入脚边垃圾桶,“不出意外应该是。”
“认识那两个人吗?”
宗瑛想起沈秘书和吕谦明那两张脸,道:“其中一个同我妈妈一样是新希元老,不过他离开新希多年,现在有自己的生意,只是一直持有新希股份,并且还占了大头。”
她换了一支棉签棒接着给他上药,听盛清让讲:“他与邢学义关系怎样?”
宗瑛想想,道:“私交一般,应该是在离开新希之后就很少联络了。”
“很少联络,又突然出现——”盛清让沉吟道,“他的目标或许和我们一样,都是为了邢学义的遗物?”
那两个人上楼直奔书房,路径明确,目标显而易见。
这样看来,宗瑜妈妈站在楼道里接的那通电话,很有可能就是沈秘书打来的。
正是她的通知,才引他们在那个时候进了邢学义的家。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处理”遗物?可邢学义那里不过是些工作资料和日记,又有什么是值得被“处理”的呢?
宗瑛于是回道:“也可能不一样。我们是去找证据,他却可能是为了掩盖证据,动机不同。”
“他要掩盖什么?和你母亲的案子有关,还是和邢学义的案子有关?”盛清让问完又说,“邢学义死后,他是不是找过你?”
宗瑛霍地抬眸,“你怎么知道?”
盛清让道:“突然的约见,往往都有原因,很少会是心血来潮的巧合。他找你,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探虚实呢?”
宗瑛回想起那日的谈话细节,只有两个关键点。
一是吕谦明问她邢学义的案子有没有结,二是他认为严曼不是自杀。
第一点宗瑛没有上心,第二点反而让当时的宗瑛有一种莫名的被认同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一点感激。
现在想起来实在太奇怪了,他表现得那么友好,却分明从头到尾都在试探她的口风。
宗瑛眉头陡蹙,陷入一种后怕与疑惑交织的混沌当中。
盛清让察觉到她思路的停顿,不再问了,只道:“你不要急,既然他也去找遗物,那么至少说明我们的方向没有错。关键点,仍在邢学义的遗物上。”
宗瑛敛回神,侧身拿过药盒里的纱布,握过他的手开始包扎,同时问道:“你觉得邢学义做的那些事情古怪吗?”
盛清让反问:“你是指密码、日记还是剪报?”
“都是。”
“密码用0914,说明你妈妈去世那天对他而言很重要;日记内容单一却执着,每天问候指向也不明朗;至于剪报——”他说着抬起头,对上宗瑛的视线,“虽然每个人收集的动机各异,但如果换成是我这样妥帖收藏一个人的信息,那么她只可能是我爱的人。”
宗瑛手一顿。
盛清让接着说下去:“排除邢学义有特殊癖好的可能,综上只能表明他对你妈妈有很深的感情。”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邢学义极有可能对严曼存有私情,但这却是宗瑛最不乐意听到的答案。
因为一旦掺和私情,就更不利于分辨邢学义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做的这些事,是因为做错事而愧疚?还是单纯因为对亡者的怀念?
地方台的夜间新闻将至尾声了,电视上的男主播用一贯平稳的腔调说道:“下面插播一则快讯,今晚十点半左右,宝山区某别墅区发生火灾,消防工作正在进行,暂无人员伤亡……”
镜头切换到事故画面,宗瑛循着盛清让的视线转头看向电视屏幕,从现场烟雾中认出了那栋失火建筑——邢学义家。
宗瑛忍不住起身,这则短讯却播到了尾声,镜头切回演播室,男主播开始读下一条新闻。
盛清让低头做好手上纱布的最后固定,讲了一句“如果火灾也是意外,就太巧合了”,随后拿过公文包,翻出一本年代久远的工作簿,抬头看向宗瑛后背,讲:“一整天都没有空和你说,早上你决定要走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个——”
宗瑛转身垂首,那本工作簿封皮上印着的,正是严曼去世的年份。
盛清让接着道:“因为突然有人上来,我也没能来得及放回原位,去师部的路上我才有空打开来看了看——”他说着翻到某一页,将本子转个向,递给宗瑛。
那一页写着:“九月十四日,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