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斯文在兹:《论语》讲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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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远宗其道——《泰伯》讲读(下)

8.7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弘毅:弘,大也,宽广。毅,强而能决断。

无论是君子还是士人,需要经得起考验,担得起重托,可以被信任。因为他们弘大刚毅,仁以为己任,不怕山高路远,无畏川长水阔。问题是儒家倡导“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不亦远乎”,如此负重前行,会不会透不过气来?

在我们先祖的心中,人是天地之精华,但人不出天地之间。人要尊重天地,同时也仿效天地。所以,天地之德成为中国先民力量的源泉。天地的承载、负重多不多?远不远?会不会透不过气来?负重如是得其所,就不觉重,心无挂碍,无忧无惧,反倒是宽裕、悠然。这份悠然如同“北冥之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积之深厚,自然悠然。

8.8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这份积之深厚源于诗,源于礼,源于乐。一名君子、士人气质的涵养生成,尽在于此。在诗中,表达内心情感的兴发感动,实现温柔敦厚;在礼中,规范人之举止,中正地表达性情,实现恭俭庄敬;在乐中,有一份独有的价值与情操,能够激发那最丰厚、最深邃的生命精神。以诗言其志,以歌咏其声,以舞动其容,皆是源于本心,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种深深的渴望,一种关于生命、灵魂、爱与美的渴望,诗、礼、乐将这种渴望表达出来,而这种关于灵魂深处的表达有种追求,即是人与自然的互应,最终直指天地之心。如方东美先生所言:“直透宇宙中创造的生命,而与之合流同化,据以饮其太和,寄其同情。”如此这般,才有力量行进于高山远路之中,穿越那川长水阔。

《中庸》云:“诚者,自成也。”自成当是如此。

8.9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上章言君子之自成,本章言君子之成他。

本章通常句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争议最大。尤其近代以来,人们以此为口实攻击孔子儒学,将之视为孔子奉行愚民政策的证据。果真如此吗?这需要对孔子思想有整体观照,合之以情;也需要其他文献为佐证,辅之以理。

《孔子家语·入官》篇记载,孔子曰:

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达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习其情,然后民乃从其命矣。

孔子将“知其性”“习其情”作为“民可使”之前提,由此可见若要“民可使”或“从其命”,为君者须既了解民众习性又熟悉其实情。为君者的表率作用应建立于“知其性”“习其情”的基础之上。在“知性”“习情”之后,为政者应:

不临以高,不道以远,不责民之所不为,不强民之所不能。

如责民所不能,即不因其性,则民不服其命;强民所不从,不因其情,则民引而不从。也就是讲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自然的时节,百姓自然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知道根据土地的秉性来种植五谷,所以为政者尽管“无为”,尽管放手让百姓去做。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百姓的日常起居要根据自然、时节来行事,而不能按照为政者、统治者自身的主观意愿,违背自然规则去随意安排。这一点为政者要知道,要明白。正因为如此,为政者才不会随意地惊扰百姓。这实在是爱民,如何是愚民?

郭店楚简有《尊德义》一篇,亦可以为正确理解此句提供佐证。《尊德义》云:

尊仁、敬庄、亲忠、归礼,行矣而无违,养心于子谅,忠信日益而不自知也。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不可强也。

为君者应培养爱人之心,尊重贤人,亲近忠信之人,行动不能违背人之本性,此皆教君向善之举措。此处“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道”与本章之“由”相对应。前面论言而有信,接着所讲当然不会是如何愚民。《尊德义》使我们理解孔子儒家本意,不仅非愚民思想,反而凸显孔子儒家教民爱民、以民为本的思想,要求执政者充分发挥其表率作用,即重身教而非言传。

理解一个人的思想不要孤立地看,不要割裂和过去、未来的联系,也不要切断和他所在的时代背景、历史的传承、前后左右等的联系。需要立体地感知,多方材料互为印证,才会相对客观公正地反映其思想的真旨所在。否则就会成为“盲人摸象,各执一端”,看似讲得慷慨激昂,实际多有偏执之处。要关注其内在的关联、发展的脉络,做出客观的理解与评价。这一理用《老子》的话来表达就是: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用“以民为本”的方法领导人民,为政者严于律己、为人师表,不给百姓添麻烦,不贪得无厌,百姓就会自然而然地被教化,自然而然地守规矩,自然而然地富足,自然而然地纯朴起来。这些道理都是一脉相承。

8.10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上章言要知百姓,真正的知需要立体的观照。要知民情与民性,还要知祸乱的源泉。如本章所言,好勇但恶贫,会生乱。对不仁之人憎恶得过分,也会生乱。

8.11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骄:恃才傲物。

一个人的才,一个人的美,贵在对他人产生价值,对他人有用才真正有价值。所以,一个人的才即使可以与周公相媲美,但是却恃才傲物,对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财物)爱惜得过分,当耗费的舍不得耗费,该使用的舍不得使用,实在是不足观,没有什么好美的。如同一个演员,一旦不能给观众带来欣赏的价值,再精彩的动作,说到底都是自导自演,自娱自乐,实在是没有意义。

所以,在《孔子家语·儒行解》篇,孔子讲到儒者的人情时,说道:

不求多积,多文以为富。

不求多积,不仅指不多积财富,还指不积知识、才能。不积不是不学习知识和才能,而是不积压,不要仅仅将知识和才能放在自己的脑子里,烂在肚子里,这样就失去了知识与才能的作用、价值。子贡问孔子:自己有一块美玉,是藏到柜子里,还是卖了它呢?孔子认为卖了它,找个识货的人,最好能卖个好价钱。财富的分享可使人受益,相当于授人以鱼。而知识的分享、才能的施展,则相当于授人以渔。此为“不求多积,多文以为富”。

可与本章对读。

8.12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至:想到,意念之至也。

谷:禄也。借指出仕为官,也借喻谋利。

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才能,不应该仅仅放在自己的脑子里,烂在肚子里,但若是到处显摆、招摇,急切地希望谋利,这是不是应该的呢?圣贤教人,总是从前后左右反复叮咛,归于中,怕的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孔子认为一个人已经学习了三年,或者是多年,但没有急切地为了谋食、谋利而向外奔走的念想,还在内心向道,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是非常难得的。

8.13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笃信好学:笃信,笃信于道也。笃,坚定,厚实。好学,学道也。

本章与上章一脉相承。孔子希望自己的学生们,自己心中的君子能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一念执着,从未改变。有此念在前,有道在引导方向,那么,在出入进退之间,就是当出则出,当入则入;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见则见,当隐则隐;当富贵则富贵,当贫贱则贫贱,贵在得其所。就是孔子所云“不去危险的国家,不待在祸乱的邦国。天下有道就出来做一番事业,天下无道就退隐。政治清明,自己贫贱,是耻辱;政治黑暗,自己富贵,是耻辱”。

8.14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读本章,知“在其位,谋其政”。亦与上章一脉相承。

8.15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师挚:大师挚。大师,即太师,管理音乐的长官。

乐者,乐也。由始至终,和乐之情充沛心田,洋洋乎盈耳。其间,君子乐得其道,可以谈天说地,可以话一话志向与追求。实在是美。

8.16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狂妄。

直:直率。

侗:《诗》曰“神罔时侗”,无知貌。

愿:谨也,恭谨。

悾悾:无能貌。

上章言美,本章言恶,有美即有恶。朱熹在《四书集注》中引用苏氏的话,认为中才以下的人是“有是德则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某些美德暗示着某些相应的恶习,某些恶习也往往牵带着相应的美德。若是一个人狂妄但是直率,无知但是恭谨,无能但是诚信,总还说得过去。怕的是“有是病而无是德”,本就狂妄,且不直;本就无知,还不老实;本就无能,还天天胡侃,没有诚信,就完全走上了反端,再也找不到归来的路。对于这些人,孔子曰“吾不知之矣”。夫子每言不知,实在是无可奈何之意,真的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8.17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学如不及,就是总怕学不到真经。学到真经后犹恐失之,需要不断地扪心自问,到底能不能真正信解受持?这既恐得之,又恐失之的心有如《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份诚惶诚恐实在是源于对学的一份诚心,源于洞达。一般人的情况是“有是德则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一种美德本身是好的好像还不够,还要考虑它所带来的恶习,还有一些被它排斥的美德,最终在两者之间化解与超越。做到这点不容易,学到真经不容易,持守奉行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保持觉知,诚心诚意,也并非不可企及,只是要多些警醒罢了!远宗其道需要如此。

8.18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巍巍乎:高大,崇高,伟岸。

既然是远宗其道,就要讲得明白些,再细化些,孔子所尊奉的到底是哪些道?尧、舜、禹做了哪些事情,使得孔子念念不忘,给以无以复加的仰望与渴求?自本章开始要一一说道说道。

孔子先是夸赞舜禹“巍巍乎”!高大、崇高、伟岸那些尽善至美的夸赞,都可与之相应,但都不能取代巍巍乎!之所以如此巍巍,在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他们治理天下,有所为但不自恃有功。好像是无为,实则是无所不为,无处不在,无不治。

8.19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舜、禹无为而治天下,他们的法则源于尧,尧所效法的是天道。天当然是大,当然是高,当然是博,还是浩荡无穷,还是美轮美奂。所以孔子对于尧的夸赞是“大哉!巍巍乎!荡荡乎!焕乎”,无以言复,无能名焉,怎样的言语来彰表都不过分。既然尧所效法的是天道,何为天道?君子为何要贵乎天道?在《孔子家语·大婚解》中,鲁哀公曾就这个问题向孔子请教,孔子曰:

贵其不已也。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而能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

天之可贵首先贵在生生不息,运行无阻。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周流不殆,日月代明、四时错行。无论是引领者还是跟随者,这其中的关系不是主体对于客体的控制,而是平等的生命履行不同的职责,如日月相随,交映生辉。真正理解了这样的含义,才可真正地爱人。尤其对于实际权力的拥有者来讲,有这样的认知更是重要和必要。

天之可贵,贵在其不闭而能久,东方不亮西方亮,自然长久;贵在其无为而物成。万物根据自身的禀赋特性自然生长、发展,是谓无为而物成;贵在已成而明之,对其恶者隐而不宣,而对其善者播而不慝,这些都是天道的特质。

人在天地自然中得到启发。天道的“不已”彰表着自强不息、全力以赴。天道的“东西相从”“不闭”昭示着开阔的心胸,对于他人他物的欣赏,对于生命的感知和尊重。“无为而物成”就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自己的那个“小我”不是成就的标准,也成就不了。应使其依顺本性,顺应时代,成就一个更有意义的“大我”。一个仁以为己任,顶天立地,无愧天地之心的成就,这就是天道了。老子讲“天长地久”。他认为: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生生不息而又不自恃有功。不自生,能长生;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无私,能成私。若是人到了这个境界,人与万物,个体与整体就融为了一体,就不分你我,没有彼此。如此看,“让天下”不是传说,不是虚幻,是在彰表天道,是至高大德。

8.20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乱臣:治国之臣。

唐虞:唐者,尧号。虞者,舜号。

于斯为盛:唐虞之际与周初皆人才之盛世。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指周文王之事。《逸周书·太子晋解》云:“如文王者,其大道仁,其小道惠。三分天下有其二,敬人无方,服事于商。既有其众,而反其身,此之谓仁。”

当天道落在人间,就有更加具体的举措。在《孔子家语·王言解》篇中,子曰:

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有土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之内供命而已矣。

仁者的最高境界就是亲天下之人;明者的最高境界就是举用天下至贤之士。明王无为,但心中有爱人之心,心志有知贤之明,使贤者尽其能。如此便可安然“无为”,“不出户牖而化天下”,四海之内尽听调遣。所以,舜有大臣五人而天下大治。武王说“我有治臣十人”。孔子认为人才难得!唐虞的时代和周初之际是人才辈出的时候。而武王的十位治臣中,还有一位妇人,所以治臣不过九个而已。周文王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还臣服于商朝。周的德行,可算得上最高的了。

贤君贵在知贤臣,君君臣臣各司其职,各尽其守,则天下治矣。

8.21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菲:菲薄。

黻冕:黻,祭祀用的礼服。冕,祭祀用的礼帽。

沟洫:沟渠水利之事。

无我,是为了有他,有百姓;无私,是为了利他,利百姓,这样的“无”才有意义。古代的明王皆是如此。对于大禹,孔子说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实在是因为他怎样做都好。关于饮食,自己是粗茶淡饭,但对于鬼神祖宗,祭品丰盛,尽孝尽诚;关于穿着,自己是破衣烂衫,对于祭祀,却讲究至美;关于用财,自己的宫室是破败简陋,对于修治沟渠水利之事,却毫不吝惜,绝不含糊。对于一名王者来讲,权力是为天下人谋利的责任,不是谋获个人私利、满足个人欲望的工具。

孔子远宗其道,原来所尊崇的就是此道。他看到了“三以天下让”的至德,看到他们举贤任能的盛举,还看到了他们在日常琐事上的所作所为。这些明王重视什么?轻视什么?心中装有什么?而对于什么又丝毫不在意?这两两相对的关系,为孔子点燃一盏明灯,在他心中有着一幅清晰的天下安泰的盛景。为此,他全力以赴。这就是信念的力量,远宗其道的价值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