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回忆和满脸不快的出租车司机,半个小时后我开着自己的车停在一栋高大的综合写字楼前,抬头望去,在第二十二层楼处隐约看到一条印着“出版社”几个字的大字报。
搭电梯来到二十二层时我注意到这层楼里只有古江出版社一家单位,我按照贴在墙上的指示标签,向长廊最深处走去。空荡荡的长廊上死寂无声,惨白的灯光照在这条封闭的空间里,同我空灵的脚步声一起让我的心一点点地抽紧。
走了这么半天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梦境中,永远醒不过来。
“你找谁?”空气中忽然传出声冷冰冰的询问,我的心弦在这一刻差点绷断了。
定下神仔细看去,前方已经是这条长得可怕的走廊尽头,一道模糊的玻璃门上挂了“古江出版社”几个已经掉漆的大字,门旁是破旧的办公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站在桌后警惕地盯住我,织了半截的毛衣放在桌上,一台十寸的小电视在一旁播放着琼瑶言情剧。
“啊,请问……”走到这个简陋的来访接待处前,我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找谁?”妇女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明显是嫌我打扰了她看电视。
“请问周庄先生在吗?”我硬着头皮问。
“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姓周的,请你……”妇女刚要下逐客令,就被门里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让他进来吧,陈姐。”
“褚老师,说不定他又是那种烦人的记者,您是不是……”中年妇女对门里的人明显要尊重许多。
“记者不会到这儿来找周先生的。”玻璃门在这时被拉开了,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枯槁,眼镜片比茶杯底还厚的老人走了出来,对我邀请道,“这位先生,跟我进来吧。”
中年妇女不服气地闪开位置,让我和老人进去。
两脚踏进玻璃门,我才发现这里根本不能算是出版社——四处堆放的稿纸和文件让本就窄小的办公区更加凌乱,要很艰难才能找到插脚的地方,昏暗的灯光教人眼球发酸,四台老式电脑胡乱摆在桌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看样子有很长时间没有启动过了。
“请问,今天没人上班吗?”我试探地问走在前头的老人。
他头也不回地说:“一年前出版社就已结束运营,要不是我得留下来处理清算工作,今天你在这儿就找不到人了。我给你泡杯茶吧。”
老人打开他的办公室,随手拿了个纸杯泡了杯铁观音递给我,平淡地问道:“我叫褚正观,原来是这里的主编,先生贵姓?”
“免贵姓聂,我在大学里教中国文学史。”我把名片递过去,故意说了个谎,“今天有学术研究方面的事想请教一下褚老师。”
老人在我对面坐下,“请教是不敢当,聂先生,有什么能帮到你的直说就是。”
“褚老师知道这本书吗?”我放下滚烫的茶水,从包里拿出《天问今解》,褚老接过去,扶正眼镜看了看,脸上即时浮起复杂的表情。
“市面上还能买到这本书?”老人的目光越过眼镜框,停在我脸上。
我摆摆手道:“我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借的。”
老人的眼睛垂下去,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抚过书的封面,叹道:“唉,现在也只有这样的删减版了,周庄学者的思想精华都被删得一干二净。”
“哦?”我猜的没错,《天问今解》这本不起眼的书里果然大有文章。
褚老表情肃穆地说:“我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当年周庄先生就是把书稿发给我的,还记得我用了两天两夜审读完书稿,周先生对屈原和楚辞《天问》提出的一些革新性的见解令我震惊,做研究专著出版这么多年,那还是头一回。我当时兴奋得睡不着觉,料定了这份书稿一旦出版,必然会在文学界和史学界引起轰动。”
我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来,《天问今解》中被删掉的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回忆往事时还如此激动。
“可是,”褚老的表情黯淡下去,“首印的一万册还未上市就被宣传部门禁止发行了,传言说这本书里的内容严重到侵犯了国际机密,嗬嗬,聂先生你说说,关于屈灵均内心世界的探索侵犯了什么国际机密,你说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您说什么?关于屈原的什么?”我急问道。
褚老冷静下来,又用开始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口吻说道:“抱歉,禁止发行《天问今解》的时候上层部门严令我们这些看过书稿的编辑将书中的内容告知他人,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否则……”
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可是,我的朋友又是怎么会有这所谓的删减版的呢?”我没忘记要弄清楚书是怎么到林鸢手上的。
“出版社先前对《天问今解》的上市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为了让突然性的禁书看上去没那么刻意,上层把所有涉密内容都删完了才允许我们将书发行出去,还严令禁止加印、再版,于是被学界寄予厚望的一部著作就成了这么一本学生参考书。”褚老苦笑道,“我们单位也因为这事儿成了出版界的毒瘤,再也没有优秀学者给我们投稿了,没有稿源,接下来就只有倒闭。”
我压低声音道:“褚老师,那您这儿还有未删减的《天问今解》吗?能不能……”
“不!”褚老狠狠地打断我说,“所有的原版都被销毁了,上头连我们的言论都要禁止,怎么可能把书留下来。”
我想想也是,便不再在这一点上纠缠下去,直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位周庄先生住在哪儿您方便告诉我吗?如果能和他当面交流交流,一定会对我的研究项目大有裨益。”
没想到褚老露出和我一样茫然的神色,“之前周先生坚持只通过电子邮件和我们联系,我只知道当时他在湖南做实地考察,不过我怀疑现在他已经……”
他又在自己枯藤似的脖子上横横地划了一道,与此同时,在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道恐惧的光。
好不容易抓到手的线索,因为不知道神秘人物周庄的所在,又一次断了。
不过古江出版社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可以肯定的是,《天问今解》这本书里,不,应该说在楚辞《天问》里,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凶手用连环杀人的方式来表达《天问》的辞意,一定与这个秘密有关。
我不敢想象,如果褚正观所说的传言属实,秘密涉及到了国际机密,需要采用行政手段来强制禁止公开,那么周庄写在《天问今解》里的被删掉的内容,该有多么耸人听闻!
从褚正观守口如瓶的态度上看,要撬开他的嘴可能性不大,我只能想别的办法揭开《天问今解》中的谜,眼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到这本书的作者,周庄。
我掏出手机,给我那些研究先秦文学的同事和同学们发了条短信,“知道一个叫周庄的学者吗?”
放下手机,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我踩下油门,终于把车开出堵了很久的车流,没多久就来到沈紫冰家楼脚。
关好车门,我反身向楼道走去,一阵瑟瑟寒风卷过,我一阵哆嗦,同一时间,一个念头影子般窜进我的脑海,迅速膨胀起来。
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天问》之谜的人,用《天问》辞句来杀人这样的方式来公开这个秘密?
这个想法让我手脚发凉,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我的朋友?两年前林鸢的自杀,难道也与此有关?
我不禁把手上的《天问今解》凑到眼前看了看,封面上屈原的身影似乎在动,他好像回过头来,消瘦憔悴的脸上不带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
一道身影,在眼角晃过。我放下书猛地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天恒!”我开口大声喊道。
没想到冉天恒听见呼喊并没有回头来应我,而是抱着胸前的一个大包裹,逃也似地飞奔离去。
我刚要拔腿追上去,突然反应过来楼上的紫冰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一恍惚间冉天恒已经绕过街角,没了踪影。
没有时间迟疑,我当即奔上楼,来到紫冰家门口。房门虚掩,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紫冰!”我喊道,有回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没人应答。
顾不上敲门我就冲进房内。紫冰租住的单人房间不大,原地转一圈就能确认房里空无一人。
我的脖根布满冷汗,举止怪异的冉天恒,不知所踪的沈紫冰,真相真的就是我所想的那样吗?凶手真的是……
“聂尚,你怎么了?”沈紫冰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紫冰?”我回过头看她,她手里拎了两份冒着热气的麻辣烫。
“我没有心情做饭,我们晚餐就吃这个吧。”紫冰走进房间,把麻辣烫放在桌上,扭头问我,“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你看到冉天恒了吗?”我打了个寒战,剧跳的心过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紫冰摇摇头,她看上去精神很糟糕,在桌前坐下说:“没有,他很久都没来过了。吃东西吧,吃完我们就去你那儿。”
我没有多说什么,坐下来和紫冰吃了一顿无言的晚餐,期间我用眼角偷偷瞟向她,在麻辣烫升腾的热气中是她一直未变的呆滞眼神,满脸遏制不住的害怕,像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
任何一个得知了自己的死期近在咫尺的人,都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