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等房嬷嬷再将眼光投到棋盘上时，竟见宋凌突然出了一个昏招，再看她微微着恼的形容，想来定是手一抖下错了子。
太夫人看向宋凌。
宋凌摇头：“落子无悔。”
太夫人面上浮了些许赞赏，不过一会儿，胜负已分。宋凌起身长揖：“太夫人棋艺高绝。”太夫人摆手：“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棋力，已是万分难得。”而且重诺沉稳，不愧是柳先生一手调教长大的女儿。
房嬷嬷未料宋凌竟是用这种法子讨得太夫人欢心，也另眼相待了几分。
此时，大小姐沈茹欣和四小姐沈茹云相携前来问安，宋凌默默地将拳头攥紧又松开，面沉如水，平静无波。宋凌欠身行礼，沈茹云微笑：“柳先生没在吗？今儿竟是这位小姑娘陪祖母下的棋？”
太夫人笑：“她与你同岁，棋下得很不错。”
“呀，那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沈茹云热络地挽过宋凌的手，心道，虽然衣着差了些，气度却是不错，能让祖母夸赞定然不俗，许是家道中落，今后未尝不会卷土重来，还是亲热些好。
宋凌没料到是在这种情形下与沈茹云相逢，被她这一挽，只觉得浑身仿佛又有了蛇蝎啃啮之感，她恨不得立马抽离。
太夫人道：“宋凌是柳先生的女儿。”
沈茹云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柳先生大才，不成想宋姑娘亦是有才呢。那宋姑娘的爹就是宋管事啦？宋管事在咱们府里服侍了多年，甚是得大伯的重视，也是能生养出宋姑娘这般好的女儿来。”再好，也是奴才。
太夫人又道：“柳先生不只棋琴双绝，她学识更为广博，虽因了身份的缘故，受了世俗之人的怠慢，但你们诸多小姐们可以多与她请教，定是大有裨益。宋凌得了柳先生悉心教授，你们也可与之为伴。”
“祖母说的是。”沈茹欣走到宋凌面前道，“我是沈府大小姐，沈茹欣。”
宋凌欠身：“宋凌。”
沈茹云笑眯眯道：“我爹是沈府的二老爷，我行四。”
宋凌点头。
也不知为何，沈茹欣看到宋凌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仿佛前世便是至交好友，她朗然道：“宋凌，你做我伴读可好？”
这简直是意料外的飞来之喜。
宋凌眼波微动，并没有答话。
因为她知道太夫人不会轻易答应，果然便听太夫人不置可否地问沈茹欣：“欣儿又不用读书考取功名，为何也要起伴读了？”
世人皆道男尊女卑，但沈茹欣偏生就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若不是没有合适的门路法子，她都想居庙堂之高，主苍生之事。碍于时势，她只能当内宅闺秀，但这是在她家，犯不着小心翼翼。
沈茹欣稚音朗朗：“我是不用考功名，但非是不想，而是不能。进不了贡院大门，却学得了经史子集，祖母说宋姑娘得柳先生教导定然非同寻常，孙女请来做伴读有何不对？”
太夫人知沈茹欣秉性若此，但这长篇大论听来着实不太顺耳。
女子只要明大理，通人情，嫁人后相夫教子即可，学那么多儒经作甚？更何况沈茹欣是嫡长孙女，本就承载着沈府联姻最大的希冀，但天生是个执拗的性子，实令太夫人苦恼。
沈茹云乐得看嫡堂姐犯傻，柔声道：“经史子集中也有孝经，欣姐姐跟祖母讲话需得温和些，祖母听着也欢喜。”
太夫人胸中堵着的气算是通了点儿。
宋凌欠身：“太夫人容禀。”得了准允后，她方款款道：“此事因宋凌而起，便也需分说一二。母亲常言，沈府虽曾经商，但行事大方合乎礼制，今后定然能成门阀世族。大小姐气度如清风朗月，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定前程似锦。”
这段话的效果好比往东方射了一箭，北方箭靶正中红心。
眼光长远如沈太夫人，也觉察出自己方才的失误了。她拉过沈茹欣坐在自己身边，微笑：“欣儿性情爽朗，从不匿影藏形，最是孝顺。”却是不如往日那般对沈茹云和颜悦色。
沈茹欣不擅长话里藏机锋，她还不知道自己刚被沈茹云偷偷地阴了一遭，仍觉得莫名，不过宋凌显然是为她说了话，这她自然懂的。
她问：“祖母答应了？”
太夫人道：“宋姑娘是柳先生之女，自然需征得柳先生同意。”
沈茹欣向来敬重柳丝，道：“方才是孙女莽撞。”
瞧她肯服软，太夫人心道，或许让宋凌当这个伴读也可以温温嫡长孙女的性子？但宋凌到底是奴才出身，怕是委屈了嫡长孙女。因府中没有给女子找伴读的先例，且沈府子孙的伴读都是良家出身缺银钱读书的好学之人，固宋凌的身份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打发两个孙女退下，太夫人忖了忖，让宋凌陪着用晚饭，也好考察一番。
传了饭，太夫人指了指八仙桌侧面的小绣墩，示意宋凌落座。
宋凌道：“太夫人，与礼不和。”她没有说自己身份卑微，说的是与礼不和，这个年纪这份不卑不亢的机敏实在少有。太夫人跟柳丝算得上抛却阶级矛盾的忘年交，她清楚地明白柳丝身上的傲气和无奈，对于宋凌，太夫人觉得惋惜。
太夫人帮不上忙，柳丝的奴籍与众不同，她可掌其生死，却给不了她自由。太夫人让人给宋凌另外搬了一张小桌子，宋凌便不再推辞。食不言，宋凌与太夫人一起放下筷子，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
下人拿茶给太夫人漱口，宋凌自个儿寻了点子水清了清口中残留。
太夫人半卧在躺椅上，悠然问：“宋姑娘，欣儿的提议你觉得如何？”这话故意问得含糊，就看宋凌如何作答了。
宋凌笔直地立在躺椅前，答：“很好。”
之后便不再发一言，剩下的就让太夫人自己忖度吧。
太夫人也是第一次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绕进去，究竟是沈茹欣好呢？还是当伴读好？还是觉得太夫人驳得好？语已尽尚余三分味，就看太夫人自己的倾向了。好在太夫人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能容得下柳丝，就有气度去试探宋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