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大雅·生民》篇谈起
远古时代,各族初民对于祖先的诞生都有神秘的美丽的传说,如《大雅·生民》与《鲁颂·閟宫》就有后稷降生的故事,尽管已经过周人巫史多次修改,有失真相,但它还多少保留了一点痕迹。下面引用其重要的三章。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拆不副,无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这首诗的字句是比较好懂的。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里根据此诗载人史册,作为周史的开始,但已经渗人了许多的传说。并且演绎成明白易懂的散文: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币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之。姜嫄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为弃。
如诗中只有后稷,并无“弃”这一名字,又如诗中只说“上帝不宁”,而《史记》却明说姜嫄寿帝喾元妃,那么上帝就是帝喾。按帝喾为五帝之一,契即殷商的始祖,其母简狄,因吞食玄鸟之卵而生的。司马迁既然以姜嫄为帝喾元妃,则简狄就不得不屈居于次妃了。(见《史记·殷本纪》)两个东西不同的部族,各有自己的上帝和祖先,而汉人(不只司马迁)却因殷商灭亡,遂误把帝喾作为殷周共同的上帝,因此姜嫄与简狄也就成为帝喾的元妃和次妃了。
据文化人类学家的说法,曾经有“知母而不知有父”的时代,而殷周东西相距数千里,竟何缘互通婚姻?姜羌本只一字,或者姜为羌的分支,因此姜嫄在野外“履巨人迹”而怀孕,这“巨人”必定是姜羌共同的上帝。远古时代一部落中往往分为两组,互为婚姻。因为姜嫄野外时遇到另一组的男子汉,与他发生野合,而怀了孕。这在远古时代本是极其平常的事情,有何“初欲弃之,因名为弃”的必要?因此后稷名弃,显然也是汉人(包括司马迁在内)的说法,是不足为信的。
过去闻一多讲《诗经》与《楚辞》时,始用神话学、民族学的理论方法多有发明他在《姜嫄履大人迹考》一文中对“履帝武敏歆”诗句还特别作了考释,如以武、敏为足迹,祀、子、喜、止四字为韵,并以此诗所咏为郊谋之祭,閟宫即禖宣,上云禋祀,下云履迹,是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种象征的舞蹈。又说“帝实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而舞,其事可乐,故曰履帝武敏歆,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悦喜也。盖舞毕而相携止息于幽闲之处,因而有孕”闻一多着重在足迹这一点上解释,也是很有意义的。尤其是他对于周人姬姓、取义于足迹更有创见。因为远占时代孩子初生之时,依母喂乳,故以母亲之姓为姓。
姓者或取义于图腾,如简狄因吞燕子之卵而生,故为子姓。子即卵之俗语。或取义于母亲身体感触某种动物、植物或其他无生物,因而怀孕。如禹母修已吞薏苡,故为姒姓。后稷母亲姜嫄履大人足迹而生,故为姬姓。
我国远古时代,东北部多流行卵生说,如殷商、肃慎、鲜卑、朝鲜等。西北及西南部族多流行感生说,其实感生说仍与其崇拜的图腾有关。
2.社的崇拜
世界各地凡经过母系氏族杜会的民族,无不有对女性祖先的崇拜。有的民族虽然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但是他们依然保存着对女性祖先崇拜的风俗习惯,如魏国古代的社就是其例。
抗战以前,我国东北辽宁至朝鲜境内常发现巨大的石豖和社。日本考古学者称之为“巨石文化”,其实就是石豖或社。1949年以后,辽河南北陆续有所发现,井且确定它们就是石豖或社。1965年,江苏铜山丘湾遗址发掘出一处商人杀人祭祀的遗址,中心矗立四块天然石块,周围有人骨架二十具,包括女青壮年,双手反缚,俯身屈膝,有的头骨已经破碎。他(她)们当然不是本族人民。而是战俘作为祭祀的牺牲,如牛羊豖犬作为牺牲一样。全部人骨架和狗骨架的头都对中心的巨石,考古工作者都认为它是“社祀”,大概是殷商后期的遗址,在其附近还发现其他殷代遗址可以证明。
更值得注意的是1981年辽宁西部凌源县、建平县交界处发现的巨石豖和在附近山上的“女神庙”遗址。庙是由多室和一个单室两组建筑物构成,其中有许多属于妇女身体的残块,如四肢、鼻、耳以及乳房等,最可贵的是一个在主室内发现的妇女头像,相当干真人大小。头顶鬓迹平直起棱,再上部分也残缺。鬓角齐整,耳长圆,微前倾,眉尖处圆突。鼻梁低,眼窝浅,眼内镶嵌圆形玉片为睛,炯炯有神。头部枕位残缺,面涂红彩,朱唇。一望面知是一个妇女的头像。考古工作者称她为“女神”,其建筑遗址为“女神庙”。遗址属干红山文化,推测为六千年前,相当干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年代。
我们根据上述《简报》认为,这所谓“女神”大概就是殷商的简狄之类的女性祖先,则“女神庙”就是祭祀女性祖先的社。
殷周时代,社的崇拜已普遍流行于大陆各地。我在《汤祷雨桑林之社与桑林之舞》一文中列举其例。但偏偏漏掉了《殷契粹编》九〇七的一条卜辞,关系重大,特为补引如次:己巳王、贞(今)岁,商受年。曰吉。东土受年,吉。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
以上四个“土”字,都应读做“社”字,社土本是一字,即东社、南社、西社、北社。近人读做东土、南土、西土、北土解为四方。不确。如《大雅·云汉》:“祈年孔夙,方社不莫。”《甫田》:
“以社以方。我田既臧”都以社方对称,故此四土,决不能独坐四方。又甲骨卜辞常见“宁雨于土”,“宁雨于方”,也是社方并称。可证。殷周的王非常关心一年当中农业的收成如何,因关系到他的财政收人,所以他必须亲自贞卜祈祷。
《墨子·明鬼》篇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战国时期社的名称,虽各不同,但都与女性祖先崇拜有密切的关系,其实閟宫、郊禖以及秦国的畤,也无不起源于社而只名称不同而已。如《閟宫》之閟,《毛传》云:闭也其实閟也有神秘、秘密的意思。鲁国的闭宫本起源于周,而《毛传》云:“在周常闭而无事。”这却把事实颠倒了,而是春秋以后,鲁国的贵族为了维护宗法制度,不能不对社祀时男女的乱婚现象有所禁止,因此闭宫平时是紧闭着的,故曰:“闭而无事”。“无事”也是当时的隐语,即指男女的谈情说爱和幽会野合。这样一来,姜嫄、简狄也就“天下母仪”,或者成了男女青年的红娘—媒人了。禖实际也是媒字。
畤社本同音同义。秦人崛起于西北,在周的废墟上建立国家,它为了区别与周的不同,因此改称为畤,但畤从田从止寸,止本是趾字,那么它仍是沿用姜嫄履大人足迹的故事。
桑林一词,我在前文《汤祷雨桑林之社与桑林之舞》中已有论述,兹可不赘。云梦是楚国的社祀,闻一多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已早有精辟的考证,自然也不需我再绕舌了。
3.社与宗庙的分化
有的学者根据《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和《国语·鲁语》的记载,认为社起源于男性祖先崇拜,并且认为社神与稷神不同。这是应该补充讨论的。兹引《左传》和《鲁语》原文如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日柱,为很,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水土,故祀以为社。
这两条材料,基本内容相同,大约写成于春秋战国之际,上距母系氏族已六七千年了。按照人类学家的说法,先有母系氏族而后才有父系氏族,因此《左传》与《国语》的记载至多只反映母系氏族进人父系氏族以后的情况。我们前引红山文化遗址的女神庙及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因此它有更好的史料价值,自无可疑。甲骨卜辞乃殷代晚期之物,虽不到夏代但足以证明夏商周三代也还盛行社的崇拜。一种风俗习惯或所谓文化常常有顽固的延续性,并不因为朝代的改变而改变。但是春秋战国时期,农业已更加发展,随着婚姻制度的变迁,妇女地位已日益下降于男子之下,因此人们己渐渐淡忘了女性祖先崇拜,甚至认为社起源于男性祖先。
土、社本是一字,因此后土实际就是后社。共工氏有子曰句龙,句龙实际就是龙蛇图腾,所以它能发动洪水,也能平水土;烈山氏之子曰柱,还能“殖百谷百蔬”,因此他亦即社神,实际也就是田正,即农业之神。周继夏商建立国家,稷即小米,传说周的始祖弃以后才开始种植于西北黄土高原,因此便尊他为田正,农业之神。由此可知社神与农业之神实际是一回事情,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我在前面引《云汉》:“祈年孔夙,方社不莫”,《甫田》:“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证明卜辞于东南西北祭社,土应读为社字,它同时证明社神与农业生产的关系。因为据人类学家说,原始农业本来是由妇女发明、经营的,后来农业更加发展,才让位于男子。
远古时代原始人不但相信由男女配合而产生人类,而且相信天(上帝)与地互相配合而产生万物。《易》之一书充分地发挥了阴阳之说,就是为此。《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即生殖。生长,亦即生命。请允许我更举西伯利亚、马尔他及苏联境内所发现的妇女像,她们都是两万年以前的原始人用象牙雕刻而成,其共同的特点是都有丰满的乳房、肥大的臀部腰部和腹部,而其两肢却是一个尖锐的锥子形。据人类学家推断,它们是插人土中,以祈丰收和增产的。这不但可以证明女性崇拜约两万年以前就已经开始,而且证明妇女就是农业的发明者。
我国云南澜沧江附近的佧佤族,早已进人父系社会,农业也有相当发展,但是他们在春耕前还保留着祭祀女性祖先的风俗,常掠取汉人多须的老人的头作为牺牲品。据说多须就是象征来年的增产与丰收。这一风俗同西伯利亚、马尔他人以妇女像埋人土中预祝增产丰收一样,不过不是妇女像而已是多须的老人了。
春秋战国时期,由于贵族与平民发生等级分化,大概平民仍旧祭祀社神(即后世之土地庙),而贵族只祭祀男性祖先于宗庙,这样社与宗庙也就分化为二,以致渐渐形成对立的趋势。但是当时的国家是建立在众多的社的基础上,因此宗社、社稷也就成为国家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