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月似雕弓,雕弓似月,是亏是盈都奇绝。恼人云翳总遮空,安得壮士挽天河。 宫帷深远,风雷难决,枭鹩乱噪暮云合。熊兵虎将何处去,至今犹唱别离歌。
—前调《踏莎行》
泾州的八月,炎炎烈日当空高悬,天气闷热闷热的,整个山川如同蒸笼一般。
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率领百余名将校快马加鞭,在崎岖山道上疾驰。五日前,正在前方巡边的韩琦接到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的檄令,要他速到长安,共谋抗夏大计。韩琦顾不得回中军大帐洗尘,便行色勿勿地朝长安赶来。
韩琦,字稚圭,生于公元1008年,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进士,官拜右司谏。在担任谏官期间,敢于犯颜直谏,诤言谠议,尤其以宝元元年(1038)所上《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最为著名。当时灾害频繁发生,流民大批出现,而当朝宰相王随、陈尧左,参政知事韩亿、石中立却束手无策。韩琦连疏四人庸碌无能,痛陈宋朝八十年太平基业,绝不能“坐视庸臣恣其毁坏”,结果四人被同日罢职,韩琦由此名闻京华。公元1040年宋夏开战,宋朝在延州损兵折将,便委任儒臣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泾原路防务。到任后他全然没有文官的娇弱,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翻山越岭,穿谷淌河,跑遍了泾原路的七十多个寨栅城堡。他见许多城堡塌陷,寨栅朽腐,兵不练武,将不习阵,个个神经麻木地倦缩在寨堡里当兵吃粮,脸上的“配军”刺字在诉说着大宋军人的耻辱。韩琦见状忧心如焚,自思道:“朝廷养着这么多没用的惰兵庸将要花多少银子啊!与其如此,何不集大军一举击败夏贼,捣毁巢穴,以成一劳永逸之功。”
这日,他巡视渭州北寨军营,见演兵场上将士披甲持戈,整齐的排列在四周,场上一名将官正在表演马上劈杀之术,两根铜锏舞得呼呼风响,继而两腿一夹,那马绕着场子狂奔起来,他一个蹬里藏身,身子斜贴在马肚子上,在穿过几排木桩时,腾身跃起,挥锏“喀嚓、喀嚓”打断了四根木桩。场上士兵一片喝彩。韩琦也禁不住连声叫道“好锏法!好锏法!”那将官跑马时用眼睛余光早已发现了韩琦,表演完便策马径直来到韩琦面前,将手中的铜锏挂在马鞍上,跳下马来挺直身子,大声报告道:“泾原路驻泊都监桑怿演练完毕,请韩大人指教。”韩琦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说:“将军真乃大宋军魂也!眼下夏贼侵我疆土,掳我财物,扰得民不聊生,朝廷欲兴师征讨,不知将军有何良策”桑怿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朝在陕西各寨栅屯兵数10万,只要集结大军,一鼓作气,直捣贼巢,则大事可定也。”韩琦点了点头道:“将军之言,正合我意。”
桑怿本是关中一都头捕快,一剑一锏纵横天下二十余年,让盗贼罪犯闻风丧胆。从军后数次擢升,在广西担任了驻泊都监,在戍军更替中,半年前从广西前线调任泾原路驻泊都监。
校场上桑怿的一席话,更加坚定了韩琦主动出击御敌的决心。韩琦昼夜兼程来到了长安古城,其它各路将帅路途较近,早已到齐,只候着他一个人了。
范仲淹见着韩琦,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惊愕地问道:“离别数载,韩相公何以从白面书生变成黑脸敬德了?”韩琦笑道:“不独琦黑,范公亦然。” 有《醉蓬莱、韩琦戍边》词一首赞曰:
问御敌方略,成竹在胸,谁可为伍?举贤荐能,慧眼识熊虎。怅望西北,山河破碎,豺狼击战鼓。延州四野,风声鹤唳,胆丧夏虏。
紫金山下,习研六韬,边塞归来,再展宏图。黄河滔滔,建大将旗鼓。雄兵在握,节旄飞舞,勋业报圣主。锦袍蟒服,笑对故土,名垂千古。
会议由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夏竦主持。鄜延路都铃辖知鄜州张亢分析延州失败的原因道:“今春贼至延州,诸路发援兵,而河东、秦凤各逾千里,泾原、环庆各不下十程。千里远斗,岂能施勇且贼以逸待劳,据险设伏。而我军将帅不察敌情,指挥失灵,取败之由也。”泾州安抚使王尧臣道:“环州赵振率援兵不就近驰救延州,却由庆州取赤城路入鄜州,延误近十日,待至延州城下,敌已离去数日矣。”
范仲淹与韩琦同出宴叔同门下,两人交情很深,在赴西北边防之前,又都有不俗的政绩,然而在对夏的战略上,意见却大相径庭。
韩琦慷慨陈词道:“陕西四路之兵,逾 20万,非不多也。然分守城寨,每路战兵,不足2万,坐食刍粮,怯敌畏缩,一昧固守,将无锐志,不知贼人将犯何路,其备常如寇至。西夏则与之相反,衣食自给,忽东忽西,集中大军,合攻一路,其众动则十余万。以我分守之兵拒彼专举之势,众寡不敌,遂及于败。我若大军并出,鼓行而前,趁敌骄惰,必破之矣!而我军不察敌情,屯20万重兵,只守界壕,中国之弱,自古未有!”
听罢韩琦的陈词,范仲淹却发表了截然相反的意见:“陕西虽有近20万守军,戍守城寨200余处,每寨不过千人。近来又逢鄜延、环庆、泾原三路抽减防守驻兵,于鄜、庆、渭三州集中屯聚,以备贼至。目前,鄜延路有兵66000余人,环庆路有兵48000余人,泾原路有兵66000余人,除守卫诸城寨的士兵,诸路兵马汇聚,能机动作战者,不过三四万人。贼若分兵而来,犹须力决胜负,若贼酋元昊亲率10万大军来攻,我军以两三万人敌之,胜算几何?且宋军虽众,但缺乏悍将精兵,将不知阵,兵无斗志。夏军兵精马壮,战斗力强,加之西夏之地,山川险恶,沙漠广袤,其都城又远在黄河以北,交通不便,若贸然起兵深入,补给困难。倘粮饷不济,则有被歼之虞,故而不可贸然深入敌境,大举进攻。西夏地域虽广,多为沙砾不毛之地,地瘠民贫,粮食不足,生活物资多依靠我朝输入,此其致命弱点也。只要我军加紧操练,坚壁清野,修固边城,辅以经济封锁,关闭榷场,停止商贸,耗其国力。贼若来犯,扼险据守,使其无隙可乘,必劳师无功而返,长此以往,敌则国力不济,兵疲将惰,我则不战而屈人之兵。然后进取绥、宥二州,占领茶山、横山,控其要塞,则边防无忧也。”
是进攻还是防守?韩琦与范仲淹各执己见,且各有各的道理。会上很快形成了以韩琦为首的主战派和以范仲淹为首的保守派。
夏竦,生于公元985年,德安人。是力襄宋真宗“天书封祀”中的“五鬼”之一,靠伪造天书而得到宋真宗的赏识,平步青云,到宋仁宗时官已做到参政知事。其人本不知兵,一直在朝中担任文官,只是由于宋夏交锋,边防吃紧,朝廷无将可派,只好拿驴充马,派他做陕西经略安抚使,主持陕西军务。他到任后并无御敌良策,便召集各路将帅到长安商讨对策,见主战主守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就做了一个莫棱两可的发言:“贼酋李继迁在太宗时,遁逃穷困,朝廷多次发兵未能剿灭。以李继迁之穷蹙比李元昊之富实,势可知也;以先朝太祖以来累胜之士比当今关东之兵,勇怯可知也;以兴国习战之师比较今沿边未试之将(没经过大战阵的宋将),工拙可知也……若分军深入,粮草不支,进则贼避其锋,退则敌蹑其后,劳师费饷,深可忧也。若穷其巢穴(指进击银川),须涉大河,长舟巨舰,非仓促可俱。若浮囊挽绠,联络而进,我师半济,贼乘势掩击,不知何谋可以捍御!”
是攻是守,一时难以定夺,就这样议来议去,争论了三日,谁也说服不了谁,主帅夏竦只好宣布休会,待他视边之后再议。
夏竦本对朝廷任命不满,但敢怒而不敢言,怀着满腹牢骚来到了西北前线,只是支差应付而已,根本不思破夏大计。到任不久,把长安城名妓青石榴接进军营,还请了两个著名的歌妓唱堂,日日押猥饮酒作乐。出外巡查时大摆排场,车马仪仗齐全,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妓女青石榴出则同车,夜则同眠。另置一车,专供两名歌妓乘坐,名曰巡边,实乃游山玩水。夜宿军营,怀拥青石榴狎猥嬉闹,两名歌妓不停地唱着靡靡之音,声闻四野,传之于军营,几乎激成军变。有诗为证:
十万夏军如狼虎,边塞争锋擂战鼓。
将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晚,夏竦从衙门归来,眉头紧锁,闷闷不乐。青石榴见之,双手搂着夏竦的脖子在他额头亲了一口问道:“官人因何事烦恼?”夏竦道:“眼下边事愈来愈紧,可各路将帅有的言战,有的言守,吾听之,均有道理,一时难以决断,故而烦恼。”青石榴听后“呵呵”一笑说道:“我当官人为何烦恼,就这点屁事呀,你何不将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皇上,胜则是你的功劳,败则有皇帝担着,岂不两全齐美。”夏竦听后,把青石榴紧紧地搂在怀中道:“知我者石榴也。” 有诗云 :
夏竦色胆大于身,狎戏营帐乱三军。
两国阵前决生死,却将计谋问淫伶。
10月,夏竦依青石榴之计,以攻守二策,谴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判官尹洙赴京,求决于宋仁宗。仁宗皇帝举棋不定,便交两府三衙共议。一班文武官员大骂范仲淹怯懦无能,只守不战,是辱没大宋天朝的缩头乌龟。最后宋仁宗采纳了韩琦的意见,下诏:“开封府、京东西及河东路括民驴五万,以备军资补给运输,诫以次年正月为出兵日期。”
范仲淹得知自己的意见被否决后,以手抚胸叹道:“朝廷不察战情,此役不知又有多少生灵将惨遭屠戮!” 范仲俺感到这样做太危险,接连三次上书反对,但都无效。他只好上奏仁宗皇帝:“臣闻圣上决意与西夏开战,但眼下正值隆冬,西北边陲,朔风怒号,天寒地冻,粮草不便,运输艰难,将士畏寒胜于畏贼,请俟春暖出师,并留下鄜延路一路兵马牵制元昊东界军马,环庆、泾原之师俱出击贼。”仁宗准奏。
夏主元昊得知宋朝的作战意图后,便与张元、嵬名亮等一班谋臣商议对策。张元道:“纵观宋朝西北将帅,能战者唯范仲淹也,此次未出兵。夏竦乃苟且营利鼠辈,若行尸走肉一般,韩琦为官数年,誉满朝野,为人心高气盛,虽读过几本兵书,但未经战阵,只会纸上谈兵,乃三国马谡之流,何足惧哉。我军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定让宋军有来无回,杀他个片甲不留。”夏主元昊曰:“善!”便一面行骄兵之计,谴使去泾原路向韩琦乞和,并将三川口之战中俘获的宋塞门寨主高延德放回延州,让他向范仲淹转达西夏求和的愿望。一面派奸细在宋营中大肆散布“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打颤,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以麻痹宋兵。
公元1041年正月,陕西主帅夏竦又派尹洙去延州说服范仲俺出兵,范仲俺仍然执意不肯。尹洙见他固持己见,不禁叹息道:“范公这就不如韩公了,韩公曾说过:‘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范仲俺立即反驳道:“大军一动,关系万人性命,岂可置胜负于度外?下官不敢苟同。”尹洙见范仲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只好怏怏而回。
二月初二,夏竦复奏由泾原、鄜延两路进攻西夏,朝廷快马飞报,将夏竦的奏章转给范仲淹阅知。此时适逢三川口战役被西夏俘虏的高延德释放回延州,他在进见范仲淹时转达了夏主元昊求和的愿望,说道:“夏军乃虎狼之师,宋兵乃羔羊也,不战而胜败已分,夏主元昊声言愿意通过谈判解决争端。无论其诚意如何,我们都可以推迟战端,减少杀戮,还望范公裁断。”范仲淹也希望通过谈判解决问题,他不敢奏明朝廷,直接写信给元昊道:“高延德至,传大王之言,以休兵息民之意请于中国,甚善……大王果然以爱民为意者,言当时之事(指称帝建国),由众请莫遏,以此谢于天子,必当复王爵,承先大王保国庇民之志,天下孰不称大王之贤……况宗庙有先大王誓书在,诸路之兵,非无名而举,钟鼓之伐,以时以年,大王之国,将如之何!他日虽请于朝廷,恐有噬脐之悔,惟大王择焉” 这封信的意思很清楚,即恢复和平的条件是取消皇帝称号,依旧向宋称臣纳贡,劝其罢兵,以解民悬。
一场决定宋夏命运的大决战终于拉开了帷幕,宋夏双方的军事统帅分别是夏竦和李元昊。且说夏竦得到朝廷出兵击夏的诏旨后,将前方的军事指挥全权委托给韩琦,自己却躲进军署衙门整日搂着青石榴听唱狎戏,寻欢作乐。
韩琦知范仲淹不肯出兵便贸然决定泾原一路提前出讨,痛击夏贼。
为了麻痹宋军,张元先派使者到韩琦帐中请和,韩琦当然不是范雍,当即识破了张元的诡计,对众将道:“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我等须紧守关隘,勿中其计。”当天,即命令快马搬大将环庆路副总管任福前来挂帅征讨,又紧急招募当地敢勇之士2000余人,动员镇戎军守军8000余人,严阵以待。
夏主元昊亲率10万大军自天都山出发,直取渭州。临行前,张元密嘱随从道:“可做20只大木箱,带500只信鸽。”随从不解地问道:“督粮官已带足了粮草肉食,国相莫非于行军途中还要喝鸽汤吗?”张元道:“不必多言,到时自有妙用。”
闻西夏大举来攻,正在高平(今宁夏原州区北)巡边的韩琦急忙赶回镇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