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米脂城前,曲珍差人来报,说是夏兵有攻取永乐之意,离永乐城已不足百里。徐禧笑问李舜举:“李公公,你看夏军敢来攻打永乐城吗?彼若即来,正是我等立功名取富贵的大好时机!”
不到一个时辰,竟有十数骑飞报,夏兵离永乐城不到八十里。徐禧吩咐击鼓聚将,发兵支援永乐。李舜举悄悄对徐禧说道:“徐大人,皇命只是要我们筑永乐城,御敌非我等事,何不遣人往救,我等坐镇米脂,以观动静?”徐禧笑道:“李公公莫非怕本官御敌立功吗?” 李舜举勉强笑了笑,说道:“徐大人自率众将往救,咱家留守米脂如何?”
徐禧说道:“米脂何用守?永乐一胜,夏兵必作鸟兽散矣!请李大人看本官如何御敌吧!”
李舜举暗暗皱了皱眉头,他已经无话可说。李舜举是稳重的人,他已感觉到徐禧的狂放和迂腐、自负与刚愎。他想:“夏军必是有备而来,只怕徐禧未必能临机决断。”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不想去永乐,徐禧如是说,他已是不去也得去了。
傍晚时分,徐禧率众兵将进入永乐城,探子报说夏军在离城三十里处扎营。徐禧说道:“本官就知道夏军不敢贸然进攻。”
当晚,徐禧率众将准备守城工具,无非是滚木、擂石、灰草之类可以居高临下打击敌人的东西。因永乐城刚筑成,别说滚木擂石,便是能砸人的石块都不多。徐禧没有打过仗,不要说守城了,就是让他在两军阵前走一遭,他也未必敢去,此刻,他完全被自负和狂妄冲昏了头脑,沉浸在幻想胜利的激奋之中。
第二天,徐禧率众将登城西望,只见地平线上,夏军无边无际,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半个天空。大将高永亨对徐禧说道:“永乐地小人寡,又无水源,此城恐不可守,还望大人早做决断,另图良策。”
徐禧怒道:“大战在即,何以出言惑众,乱我军心,伤我士气?来人,推出去斩了!”
李舜举见徐禧要斩高永亨,连忙劝阻道:“两军尚未交战,先斩大将,恐非好事。可留高将军将功赎罪。”
李舜举一开口,众将跟着纷纷求情道:“高永亨为延州大将,屡立战功,今言语有差,可令其将功赎罪,以观后效。”徐禧那里是要斩高永亨,只不过是想在众将面前耍耍威风而己,见众人求情,也只好见坡坡就下,说道:“高永亨于敌未到之前先怯战,本拟斩首,以振军威,姑念众将求情,先械送牢狱,待永乐战事结束,再行问罪。”
此事刚处置完,夏军已渐渐逼近。高永亨的哥哥延州著名悍将高永能对徐禧说道:“此时夏军尚未结阵,请准末将领兵击之,彼必一举而溃。”
徐禧道:“你懂什么?王师不鼓不成列!”随即传令布阵,自己登上城门的谯楼,手执黄旗,说道:“诸将视吾令旗而进退。”
谯楼,又称了望楼,登高望远,便于指挥倒也无可厚非。
夏军从永乐城西而来,30万人马,旗甲鲜明,队列严整,在队列的最前面,是西夏国精粹中的精粹,防卫京城兴州的御林军铁骑5万,其后才是从各地点集的20万甲兵,加上从灵州调来的5万步骑兵,这种规模是对宋战争中前所未有的。宋军在永乐城门前陈兵一万,与夏军对阵,以悍勇敢斗的鄜延军排在前面。
永乐城西门之外,是一大片开阔地,离城门三里许,有一条河,是无定河的支流,河宽不足三十步,水深过膝,夏军只有先渡过河才能进攻永乐城。排在大军前面的西夏铁骑最先涉水过河。站在徐禧身旁观战的李舜举指着前方对徐禧说道:“这是西夏铁骑,又名铁鷂子,锋锐无比,当其半渡而击之,可以一举取胜,若让其登岸列阵,其锋不可当矣!”
徐禧说道:“李大人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两军对阵,取胜也得堂堂正正!”
李舜举虽未带过兵,但也随郭逵南征过交阯,对行军、布阵、谋略、扎营、打仗、进攻、退却、伏击等也粗知一二,当此成败存亡之时,李舜举忍不住说道:“如果败了呢?败也要败得堂堂正正吗?徐大人饱读兵书,‘兵者、诡道也’不会不知吧?”
徐禧看了李舜举一眼,显然对李舜举的话感到吃惊,但已没有功夫反驳了。转眼间,西夏铁骑已经呐喊着冲过河来, 对永乐城发起进攻。徐禧忙把手中黄旗连连挥动,宋军开始出击,好一场恶战,但见:
两军战鼓雷对雷,四山号角吹对吹。狼牙棒直取开山斧,火龙镖对的流星锤。血雨飘来湿战袍,腥风笼罩日月黑。连环马,蹈敌陷阵壮军威;铁鹞子,排山倒海往前推。硬弓弩,穿云破雾透甲盔;抛石机,挟风带电吼如雷。将用命,舍生忘死闯敌营;士舍身,捐驱锋刃不后退。
鄜延兵银枪银盔,进退有度,皆能以一当百,异常骁勇。今天可是钉头碰到了铁锤,榔头砸上了顽石。西夏铁骑,头盔罩住整个面部,只留两只眼睛,铁叶甲护住前后胸背,牛皮袖包裹左右两臂,连马都載着护脸。他们个个手执长刀,呐喊着冲过来,势盖山岳,声振天地,惊心动魄,令人但碎,霎时兵刃碰撞,叮当乱响,火花四溅,鲜血喷淌。人落马,头颅乱滚;马踏人,破肚断肠。将对将,刀来锤往;兵斗兵,不死即伤。战鼓咚咚,催将舍命向刀锋;号角嗒嗒,激士忘死赴地阴。两军激战,进入膠着状态,战马碰着战马,兵士挤着兵士,硬劈硬剌,硬接硬架。因为两军都是精粹,将士往往格斗数个乃至数十个回合才能致对方于死地。
这场战斗,无比惨烈。西夏军是梁乙埋亲自指挥,军中已下了死命令,不论贵戚勋旧,将佐官吏,全部与士卒一视同仁,有进无退,退却者,由督战队立斩于阵前。永乐宋军由曲珍挂帅,与十余部将冲锋在前。曲珍本是种谔手下一员悍将,骁勇善战,武艺高强,手舞大刀,举世无双。今天与西夏铁甲接战,带头冲阵,手刃两名敌将,随之便被四五个西夏领军围住撕杀。他毫无惧色,左格右挡,力战群雄,可怎么也冲不出重围。此时西夏铁骑步步压来,宋军渐渐不敌,战阵稍一松动,夏军即刻楔入,宋军便一败不而可收拾,曲珍见此情景,无心恋战,大喝一声,猛发神力,将一名敌将斩于马下,趁机拍马而走。
这一仗宋军大败,将校寇伟、李思古、高世才、夏俨、程博古及使臣10余人,士兵1000余人战死。
两军在城前短兵相接,守城将士眼见宋军溃败,为防意外,等不及溃军入城,便将城门关闭。曲珍杀出重围,只得率残兵爬山越涧,沿峭壁小路奔逃入城。因山高路险,崖峻径窄,攀登不便,只得丢弃战马,步行入城。夏军不但斩杀数千名宋兵,还意外俘获8000余匹战马,其势更炽,迅速合兵围城。怎见得,有诗为证:
灵空妙计安夏邦,徐禧无谋改尤愆(qiān)。
纵有雄师百万兵,灰飞烟灭付笑谈。
徐禧站在城门谯楼之上,见两军冲杀,呐喊声惊天动地,只把手中黄旗来回乱舞,宋兵不解其意,进退无方,急得他抓耳挠腮,大骂将士全是一帮不晓战阵的混蛋,蠢驴;又见西夏军前锋勇不可挡,杀得宋军人仰马翻,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渡过河来,举目望去,无边无际,到此时方知不妙,眼见宋军败阵,夏军把永乐城团团围住,只得走下谯楼,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凡筑城必先有水源,永乐城的水源有两处,一个是离西城门三里许的小河,一个是城北山崖上一处泉眼群。在泉眼群下,泉水跌宕,形成了一个水潭,水量既大,又清冽异常,是永乐城的主要水源,但因地形限制,不能围筑在城中,而是在水潭旁建一水寨,一来管理水潭,二来引水入城。夏军围城的同时,攻占水寨,切断了城中的水源,霎时永乐城中断水,变成了一座死城。
宋神宗没有想到病体刚刚痊愈,能上前殿议政了,第一件事便是永乐城被围。战报往来,马递最快,但山险阻隔,路途遥远,敌军压城,交通中断,延误数日,方至金殿。接到徐禧的求救奏折,神宗不敢有一刻耽搁,立即给李宪、种谔降诏,令其火速发兵救援永乐。又令沈括遣人与西夏议和,只要夏军退兵,当还永乐。
沈括在前往救援绥德的途中,忽又接到圣旨,令其“火速回救永乐。”沈括不敢怠慢,立即又率兵返回,在离夏军五十里处扎营,遣景思义入夏营议和,被夏人剃掉头发,囚禁了起来。宋军区区万人,怎敢冲阵救援,沈括只得在远处扎营虚张声势。
李宪奉诏率兵带着粮饷在围城后的第15天赶到,比沈括胆大一点,在离永乐城十里之地扎营。西夏已拨出十万兵马相迎,李宪既无法与城内将士联络,又不敢冒然与城外夏军撕杀,因敌众我寡,须等其它各路援军到齐,方敢冲阵。若种谔率兵及时赶到,与李宪、沈括合为一处拼杀,永乐城或许有救。
种谔接到出兵救永乐的圣旨时,已是永乐城被围的第10天了,他急召众将商议救援之策。大将种师道说:“夏军远道来攻,利在速战速决,若徐大人能坚守一月,夏军必然将堕兵疲,我军再派一支精兵,切断夏军粮草补给线,夏军久攻坚城不下,粮草不济,就只有撤兵一条路了。到那时,我军再乘胜出击,内外夹击,四面合攻,夏兵可破矣。”种谔说:“此计甚好。”就命军需官准备一月的粮草,大军即日起程出发。
夏军自围城后日夜攻城,城中拼死守护,竟坚持了15天,此时城中断水多日,四处凿井不得水,城中储水枯竭,将士饥渴难奈,四处寻水不得,喝人尿马尿度日,甚至绞马粪汁而饮,吸死人死马血止渴,人马渴死者与日俱增。
永乐城的临时行辕里,徐禧神态疲惫,往日的傲岸飞扬已没有了踪影。他对众将说道:“围城多日,援兵不到,如之奈何?”
曲珍道:“城中缺水,又经多日征战,兵士困惫至极,但士气未竭,或能破围而出,由末将等保大人杀出重围如何?”
徐禧愁眉紧锁地说道:“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况为将先奔,众心动摇,如何守得住永乐城。”
曲珍慷慨激昂地说道:“末将非敢自爱,倘使大人同殁于此,恐辱国耳。”
高永能忧心如焚,急切地对李舜举说道:“请李大人尽捐城中金帛,募死士力战,方可杀出。”
徐禧看了李舜举一眼,见李舜举默默无言,叹了一口气,说道:“再守几天,若援兵能到,或有生还之望。否则,本官区区之身,只能与城共存亡了。”
这天夜里,忽下大雨,由于永乐城为赶工期,草草完工,质量极差,遇到大雨冲袭,多处跨塌,夏军趁机环城急攻,守军抵敌不住,永乐城终于被攻破。曲珍、王湛、李浦、吕整四将冲杀了出去,徐禧、李舜举皆为乱兵所杀。高永能不肯逃命,对众将士说:“吾自结发就戊守边关,战未尚挫,今已年近六旬,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所也!”与夏军力战至死。文翁有诗叹徐禧云:
枉读兵书愈十年,志大才疏尚空谈。
只知献媚事君王,几曾临阵识烽烟。
刚愎恰似蜀马谡,迂腐堪比秦苻坚。
累累白骨埋永乐,慽慽冤魂归胡天。
夏军攻陷永乐城以后,把城中所有人丁全部掳掠而去,拆毁城墙,然后故意绕道米脂,在米脂城前耀武扬威一番,再班师回兴州。永乐城一战,宋军死伤士卒、役夫20余万。夏军在进攻中也付出了巨大伤亡,虽然来到米脂城下,再也无力攻打了,只好撤兵而回。后人有诗赞夏国君臣曰:
血战永乐震边关,十万宋兵化飞烟。
君臣同心破强敌,何惧坚城高于天。
永乐城陷的消息是沈括和种谔奏报的,宋神宗接到奏报是哭着读完的,涕泣悲愤,为之不食,当夜不能成眠,第二天早朝时,面对群臣说了句“永乐城已破了!”忍不住在金殿上失声痛哭。以王圭为首的辅臣抱笏弯腰,不敢抬头仰视,不敢出言相劝,实则也无言解劝。宋神宗既悲永乐失陷,遇难之人众多,更悲自己振兴大宋的雄心和这些年在边关上所用的心思均化为泡影。攻夏雪耻,节省“岁赐”白银7万两,绢15万匹的梦想彻底破产。这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悲愤、失落、怨恨,种种情绪在心中相扰相激,不能自已。他觉得一股热血在胸腔中乱奔乱窜,心脏狂跳着仿佛就要胀裂,急忙用手捂住胸口,只觉得喉咙发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后人有诗叹宋神宗曰:
本欲生吞胡虏肉,荡平西夏驱羌寇。
九州方园沐春光,一统中华铺锦绣。
无奈不辨奸和佞,何曾识得虎与貅。
空怀秦皇汉武志,贪尝征罚天不佑。
种谔大军走到半路,忽闻永乐城被攻破,宋军全部战死,特别是两万余名种家军无一生还,全军哭声一片,种谔伤悼不已,忧愤成疾,发疽背而卒,时年57岁。他是名将种世衡之子,勇敢善谋,永乐城之败,他早已有所预见。但他的意见并没有引起朝廷上下的重视,以致酿成了惨败。种谔去世后,宋廷任命种谔之侄种师道继任延州安抚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