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景宁侯府花园里的桃树开了花,蕙兰早早起来,剪了几枝惹眼的捧回梅阁,插在花瓶里。插好了,蕙兰退后两步,感觉挺好看的,只是想到上午姑娘就要进宫选秀了,小丫鬟又愁上心头。姑太太说太后早安排好了,会在终选前找合适的理由让姑娘落选回府,只是姑娘这样的好容貌,万一叫端王爷瞧见,会不会节外生枝?
旁边门帘有动静,蕙兰扭头,就见自家姑娘低头跨了出来,一身淡绿色的衣裳,眉头笼愁,像雨后山间萦绕的薄雾,淡淡的,仿佛随时都会化开,却一直盘旋不去,我见犹怜。
“姑娘醒了,怎么没叫我们进去伺候?”蕙兰轻声问。
唐瑜浅浅一笑,“现在去收拾吧。”
蕙兰嗯了声,去里面叠被铺床,墨兰去水房叫水,唐瑜走到桌前,低头看里面的粉桃花。花瓣娇嫩,新鲜水灵,然而被人从树上折下来,开得再好,也只是现在,用不了多久就会烂了,被丫鬟嫌弃地丢掉,换上新花。
喜新厌旧……
手碰到那桃花花瓣,唐瑜眼里浮上几点伤感,在宋钦眼里,她就是这桃花吧?是他见过的所有桃花里最美的一朵,所以他收到手中,百般宠爱,宠爱过了,花随风飘走了,他试着抓过一次,求而不得,便转向其他的花,择优取之。
摸摸花瓣,唐瑜心是静的。
去年刚听说他要选妃,她难过了很久,活着,却如行尸走肉,饭菜吃到嘴里无滋无味,父亲再温柔再照顾,都暖不到她心底。夜深人静,他还没有洞房花烛,她已经孤枕难眠,有时候恨他的欺骗,有时候又觉得他只是太生气,也许她去找他,告诉他她难过,他就会改变主意……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夜里纷杳而至,然而天一亮,她依然是唐家姑娘,是丫鬟眼里的大家闺秀,是父亲眼里乖巧懂事的女儿,还在为与表哥断绝关系而郁郁寡欢。
慢慢的,一天天过去,唐瑜晚上终于可以平静地睡着了,不再想他,不再怪他,就像她曾经劝他的,大家各过各的,只当从未相识。
外面小丫鬟端了水进来,唐瑜收起心绪,洗脸漱口,然后去前院用饭。
今日刚好休沐,唐慕元不用进宫,饭后端坐在椅子上,郑重嘱咐一身粉嫩春装的小女儿:“进宫后万事都要听你姐姐的,不许与人攀比,不许胡乱走动,更不许顶撞你姐姐半句。”
唐琳扯了扯帕子,耷拉着脑袋,闷闷地答应了下来。
旁边容氏笑着嘱咐唐瑜:“你妹妹不懂事,瑜儿进宫后多看着她点,该管就管,不用顾忌。”
唐慕元长得好看,她容貌也不错,放眼京城,容氏觉得,唐瑜貌美排第一,她的女儿就能排第二,而唐瑜心里只有卫昭,这次都计划好提前出宫了,影响不了女儿夺魁,因此容氏乐得装大方。
唐瑜点点头,无心多说。
一家人说着话,姑太太唐氏赶了过来,拉着侄女小手好一阵嘱咐。这是她心里的好儿媳妇,儿子还没有完全死心,唐氏也留着念想,就算两个孩子最终不成,唐氏也舍不得侄女嫁给她不喜欢的人,特别是嫁给太后的对头,那位摄政王。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唐氏隔几天就进次宫,生怕太后忘了。
长辈们都担心她嫁进王府,唐瑜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宋钦不是卫昭,他有他的骄傲,说选妃就选妃,四个多月更是任何消息都没有,分明是早已忘了她,又怎会不顾颜面挑她做王妃?唐瑜只求宋钦一心选他的王妃,别再对她冷嘲热讽。
进宫的时辰到了,宫里有人来接,唐瑜与唐琳告别家人,一起上了马车。
这次选秀是在京城贵女里挑选,因为端王爷年纪不小了,迎娶王妃主要是为了开枝散叶,年龄就定在了十四岁及十四岁以上,而小姑娘一般十二三岁就开始张罗婚事了,去掉定亲未嫁的贵女,再去掉身体有疾、模样不行的,一共也就三十几个姑娘上了秀女名册。
马车停在宫门前,唐瑜姐妹下车,等了会儿,秀女们都到了,大家排成两队跟在教习嬷嬷后,往宫里头走。
唐瑜与太后有亲,又是京城第一贵女,因此与唐琳被安排在了队伍最前头。
唐琳进宫次数少,边走边好奇地悄悄张望,唐瑜眼帘低垂,只看前面教习嬷嬷的衣摆。
皇宫威严,无人敢大声喧哗,可就在秀女们各怀心思往前走时,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有一骑。
何人敢在宫里骑马?
贵女们都有所耳闻,如今京城,只有摄政王宋钦是可以骑马进宫的。
一时间,这些贵女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紧张地望向身后,果然看到大齐最尊贵的王爷策马而来,一袭墨色绣蟒长袍,面冷如霜,然而破天荒的,贵女们视线竟然没有被他吸引,而是落到了骏马后面那条赤黄色的大狗身上。
这狗,怎么瞧着好像在笑?
“汪汪汪!”元宝越过主人的骏马,咧着嘴往队伍最前头跑去。
“回来。”宋钦勒住马,冷冷地呵斥道。
元宝现在可不是当初的小奶狗了,早已训练有素,闻声立即停住,圆圆的狗脑袋转过去看主人,再看看前面唯一一个没有回头的姑娘,喉头发出有些委屈的嗷呜声,四爪原地踩动,想继续去找女主人,又怕坏坏的男主人打它。
壮实的黄狗为难极了,憨傻可爱的模样却逗坏了旁边一众秀女,纷纷拿起帕子,遮住笑容,眼波同时含羞带怯地飘向马上的俊美男人,盼望摄政王能注意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齐最尊贵的王爷,还有可能是将来的九五之尊,哪个不想嫁呢?
唐瑜就不想嫁,听到马蹄声就猜到来人身份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嬷嬷的衣摆,不悲不喜,只是男人的出现无法唤醒被她刻意压制的记忆,熟悉又陌生的狗叫却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她的心防,记忆如潮,汹涌而来。
他怕她孤单苦闷,挑了一只会笑的小黄狗给她。元宝钻到她裙子底下,他粗鲁地掀开她裙子抓狗。他不嫌弃元宝叫声烦人,留元宝在她房间睡。元宝误服毒药,他识破太后诡计,却依然信任她,不但不怪,对她比以前更好……
端王府里,她唯一舍不得忘记的就是元宝,未料就是因为这丝不舍,如今被元宝几声狗叫唤出回忆,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疼。唐瑜心中酸涩,他只是单纯经过,还是故意来看他的秀女的?他带元宝过来做什么?是让她知道,她不但错过了他堂堂王爷,还错过了元宝吗?
“见过王爷。”教习嬷嬷最先回神,领着秀女们跪了下去,唐瑜不想看他,此时却不得不转身,低头跪了下去,暗暗庆幸她现在排在了队伍最后,离他最远。
宋钦居高临下,凤眼淡淡扫过小姑娘的方向,手中马缰攥得更紧,冷声问教习嬷嬷,“这些就是本王的王妃人选?”
教习嬷嬷额头触地,恭声道:“回王爷,她们都是秀女,刚进宫不懂事,须重新学规矩礼仪,有不合格的送出宫,一个月后,再领到王爷面前供您挑选。”
宋钦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对着秀女们道:“本王选妃,不用那么麻烦,你们都抬起头,本王现在就选王妃。”
秀女们或是出于震惊,或是出于顺从,几乎都抬起了头,只有唐瑜慢了一步,慢慢地抬高脑袋,抬得最低,眼睛也没看前方。
宋钦策马,沿着秀女队伍徐徐向前走,凤眼冷冷扫过经过的秀女,如挑货物,很快就来到了唐家姐妹身边。唐琳兴奋地红了脸,想看宋钦又不敢看,唐瑜察觉到男人幽幽的打量,脸颊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能听到他冷言冷语。
“嗷……”元宝一直跟在骏马后头,终于来到女主人身边,它忍不住走过去。眼看狗脑袋就要碰到小姑娘了,宋钦突然折了回去,元宝晃晃尾巴,目光在男主人冷厉背影与不肯抬头看它的女主人中间徘徊,最后还是惧怕宋钦,乖乖跟了上去。
“都很美,不过本王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区别。”宋钦停在教习嬷嬷身旁,语气不悦。
教习嬷嬷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莫非王爷一个都没看上,嫌她不会挑人?
正忐忑不安,头顶又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既然本王看不出区别,就让本王的忠犬替本王挑选,元宝,你喜欢哪个做你的女主人?”
宋钦低头,示意下面的元宝可以去挑人了。
于是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元宝颠颠颠跑到队伍最后,抬起前爪就往唐瑜身上扑。唐瑜又不傻,到了现在哪还看不出宋钦的心思?什么选妃什么放手都是假的,他就是要娶她,不然带元宝过来做什么?
他没忘了她,该开心吗?
唐瑜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哭了,管不住眼泪。她恨他狠心欺瞒,恨他这般胡闹,连带着元宝也迁怒上了,抓住元宝爪子往一旁推,推一次元宝就重新扑一次,而小姑娘哭哭啼啼的,落在教习嬷嬷与秀女们眼里,就成了唐瑜怕狗,或是,不愿意嫁给王爷。
换成旁人,难以理解,但是放到唐瑜身上,秀女们互视一眼,心情复杂。听说唐瑜与卫昭青梅竹马,如果不是去年景宁侯回来的晚,没能早早替女儿安排婚事,又正逢端王回京便要选秀,唐瑜八成已经嫁给卫昭了,哪会叫她得到这贵女们梦寐以求唯独她不稀罕的王妃之位?
王爷又会怎么做?真的听一只狗的吗?
秀女们齐齐看向宋钦。
宋钦催马,重新回到唐瑜身边,看着元宝锲而不舍地要舔小姑娘脸,宋钦颇感兴趣地笑了,“你是哪家姑娘?”
秀女们恍然大悟,是啊,王爷日理万机,忙于江山社稷,不是在皇宫王府就是在外杀敌,都不认识她们这些贵女的。
唐瑜却狠狠瞪了宋钦一眼,只是美人泪眼模糊,肩膀上还趴着一条热情的黄狗,那一眼半分杀伤力也无。
“本王在问你话。”宋钦跳下马,蹲下去,捏着唐瑜下巴,凤眼贪婪地盯着她。日思夜想,半年未见,四个月没听过声音,她可知道他有多想她?好几次人到了侯府外头,生生憋住,望着她闺房的方向,勉强解点相思苦。
唐瑜看懂了他的眼神,知道他的霸道与固执,她不哭也不气了,哀求地望着他。他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他就不能体谅体谅她的苦衷吗?
宋钦怎么不体谅?她怕坏了她父亲的名声,所以他来做小人,他来做荒诞不经用狗选妃的王爷,如此太后赐婚,唐家不得抗旨,再加上后面的计划,史书上记载的唐慕元,注定是战功显著的大将军,是忠臣,不会多任何污名。
“说话,你是哪家姑娘。”宋钦拇指食指捏着她,中指悄悄蹭了蹭她下巴,轻佻又温柔。
熟悉的悸动从他指尖传过来,他凤眼里也多了不加掩饰的想念怜惜,唐瑜苦笑,闭上了眼睛,“臣女唐瑜,景宁侯府长女。”
宋钦满意地笑了,松开她站了起来,“原来是景宁侯的爱女,好,你先回家,本王这就去请太后下旨,赐你为本王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