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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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失(1)

它们光亮而又黑暗,就像深海处的水母。倏忽地静止,倏忽地又重返动荡。这样一连数天的幻灯机的放映已经使我置身两个世界的夹缝。明朗的往日印刻,以及幽闭的现今沉默。这些带自家中父亲生前不同时期的照片,已经重现了他短暂却富有意义的一生。在墨黑般的放映房间,我的双手在空寂凌乱的座位中间枯涩地重复着转换图片的动作。那些明暗不定的荧屏光线,浮动在我午夜凝视的表情上。父亲的影像英俊地望着远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每当放映结束,刺骨的黯淡和忧伤就从房间处处细小的缝隙渗涌而下,很快就冻结了光线与声响。我会并无动静地在零散的座位中间布置出一些追随的星火,偶尔也会哼唱起父亲教会的儿歌。

但大多时间,我在这些无比沉沦的时刻,都会想起弗里德西里·荷尔德林在《作品和书信》中的诗句我享受了世间的乐事,青年时代已经流逝,多么长久,多么长久,四月五月和七月远去,现在我到底是谁。

一切即将耗尽之时,我们到底是谁。无论是一次幻灯片放映的结束,还是一颗天体的陨落,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地点以相同的姿态消失。从故居回到北京的旅途上,白色的火车车厢穿过一些落叶的山林,坐在对面的小女孩天真地将手中的淡色花朵放入窗口外部,任凭疾风吹散花瓣。灰调的车厢里我拿出父亲的相册翻看。相片完好地保存了生活的风貌,尽管对于已经离逝的身躯来说,这只存在于之前。摄影带来的回顾是一种具象的收容,好似飘落的花瓣回到花冠,在思索的园地里盛开,并且提供着意义的线路。

在北京。一个人的生活更加稀释了我的言语。我大部分时间离群独处。这是一种很难表达的状态。我并非一直如此,但是此刻我确是这么的想要。我在客厅的中心席地而坐,播放着电视台曾给父亲制作的专题片或者家庭录影。我在深夜的楼房顶层背靠砖瓦。我在喧嚣的人群中间突然停止走动。我沉默不语,即使在一些需要表决的时刻也仅以头部的运动示意。这么多的有时让我成为一个在片宽阔的草原上仰望蓝色天际的少年,他孤单地站在世界的中心,在风群的包围中稍微理解了些什么。记得电影《蓝色大门》中有个片段:盛夏已至,帅气的小仕对迷茫依旧的女生孟克柔说,也许我们现在留下些什么,就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吧。是这样。青春期的沉留对于整个人生来说都意义重大。

父亲去世不久,我独自回到他的童年寓所。那是一个身处群山环绕处的细小城镇。这个城镇的布局似乎只有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街道的一边是一个巨大寂静的水库,带着迷离光线的水域拥有睡眠之水的平和与简约,荡漾在天色即将暗沉的昏黄中。另一边有很多水旁的芦苇草丛,风吹摆动,指向苍穹。水与草的中间密集地分布着一些小店,人群稀散地经过和离开。落寞与奔放集于身。这里的方言中有一种智慧的音调,让人感觉很多事情小镇的居民都能应付。虽然地域偏僻,可是却格外开阔。远山密林中充溢着生生不息。淳朴和勤劳的居民沿袭了汉族文明的古老传统。土地生活向来都是这里的民众最重要的主题。没有城市文化奢靡的侵害,没有伪乡村主义者蓄意的包装,这里只有清新和楚楚动人的景致。我们的生活也能像如此这般。不再虚幻,也不再变得忧伤重重。

小时候是舞台角落的一束淡薄的光线。但父亲凭借这强烈的气息寻找着真实的自我。他童年的居住地在小镇街道的开口处,一幢二层的小楼中。父亲幼年异常顽皮,也因此频繁地受到父母的训斥。他喜爱亲近自然,在肢体与精神的自由中能得到充沛的愉悦。

少年时他与众多朋友游经多地旅行,褪色的背包中总是有一份画满未知符号的地图。在很多方面,童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他。

即使成年之后,父亲仍然能像孩子一样去思考问题并且能够制造些富有情调的事情。在当今童年正在枯萎的时代,那份久远的纯真被成人化课程化消费化所腐蚀。童年人格越来越早地在孩子们身上消逝。这也成为了一种死亡。一切都不会再像从前那么纯洁和无邪,在我们精神和身体的内部早以寄居了病菌。至今我思考父亲的童年及他日后的成长,都觉得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幻。就像一个稀有的灭绝的蝴蝶标本,在黑暗中使人怀念起蓝色的时光。

荒林中一个豁然开朗的军队机场是父亲在生理上成为青年的标记。他来到距家甚远的乌鲁木齐,成为了梦寐以求的飞行员。他再也熟悉不过的飞机广场建设在群山中的一块云中隙地。周围能看见深渊似的峡谷与满眼的碎花和草丛。广场的跑道用水泥铺成,十多架各式的飞机横向地排列在广场中央。抬头便可以感觉到风夹杂着植物的清香纵身青天,无数洁白的云层行于湛蓝之间。父亲开着一架小型的白色飞机飞越过克拉玛依油田。在一个布满星辰和月夜生辉的神秘湖边点燃根旧时的香烟。他飞行于白日与晚夜,如同舒展的苍鹰投视大地,一览人间的烟火与斑斓,也享尽了非凡的自由和美景。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过坚实的努力,这样带来的是辛苦与劳累。他在军队中出色地完成各种富有难度的工作,并且和善待人,温柔处事。很快就获得高层的注意,提拔为这支部队的领导。在部队任职期间,他善于选拔人才,扶植了一批才华与品德兼备的军官。有一次,父亲与一些部队的战士一起乘坐一架小型飞机去外地视察工作,在飞机起飞不久,发动机出现了非常态性的故障,整个飞机从离地高远的上空坠落下来,机身严重地毁坏,机舱内的人员做好一切防护措施,因而落地之时无人死亡,但是飞机爆灭在即,人员四处逃窜,父亲在危急之时发现机舱内仍有一名军官被强烈的撞击导致昏迷。他又从已经离开的地点返回,从浓烟四散的雾气中背出战友,尽量用快速的脚步移动着自己的带着伤口的双腿,鲜血在凌乱的杂草中滴落出一道曲折不平的线路。少顷,机身炸毁,空荡的山谷发出了震裂耳膜的回响。

父亲与死亡这样地擦肩而过,让他得以继续他美妙的人生。与我的母亲相遇,以及后来我的诞生。即使经历了各种事件,父亲积极乐观的性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山林中的生活给人提供了一种有别于城市机器的难得的自在与逍遥。这让父亲自由的禀性顺利延续,使他的才华在无尽的绿色山群中编织得更加流利。父亲的文化生活非常丰富,他喜爱拉奏并精通胡琴等西域乐器,并且独立作词谱曲,他的音乐作品《蓝天之歌》曾经获得过音乐大奖。那里别具一格的篮球场在燃烧的黄昏降落消失的时候,一度让我认为是世界的尽头,而父亲则总是那里最活跃的身影。他和当地的哈萨克族的居民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经常会在军队为当地少数民族群众举办的联谊会上和他们一起起舞。时光停滞在这里的山间,暂留在无尽的树林的顶端,是能够让人心平气和地面对自然与内心的起点。我不知道这里的土地将给予父亲的生命多少馈赠,至少它对于我来说,始终是整个童年最重要的支撑之一。

然而南方的雨季却使我常常迫切地思念这里。雨从苍穹簇射着轻柔的丝线,贯穿着我短暂而羞涩的少年时期。有时我会想,为什么父亲要离开仙境似的云间,重返俗界?这个在长江岸边安然休憩的古老城镇并未给我提供任何答案。直到父亲离开之后,它才像一片离枝的叶子缓慢地回到了城镇苍天巨树下的土壤。我记得的是父亲在深夜还伏身案边,阅读着大堆的公文。作为一名正直的军人,他几乎具备了一切良好的素质:坚定,克制,公正与无私。同时,天然的艺术气质使他更加地仁慈和富有爱心。作为政府的重要官员,他任职期间没有接受过任何来客的物品。以品质和才能作为提升下级官员的唯一标准。他工作的时间比他的秘书还要多出数倍。

他可以为了正义的事件整夜为之书写尽力而为的报告。在他任职期间,经济提高了若干个百分点,他任职的区域也因文化成绩显著而倍受关注。但是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些是官方的年代陈述之外更加使我追念的回顾。它们是父亲心灵的征兆。它们是一片缄默深刻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