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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光

刹那间永无止境的亮泽在洞开的景色中全然蔓延,仿佛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加明快和静暖的地域了。仿佛一切经过和历史都可以就此倒塌。小空带着我穿过广阔无人的飞机广场。细致的步伐与轨迹很快就被骄阳晒尽,灼热的射线凝聚在我疲惫和倦意的神志里。四周寂静无声,好似一个巨大无限的时间的裂缝。我没有想到我挚爱的梦境是以这样的表情注视着我的到来。小空说,即使这里一再改变,也仍旧是你日夜所思的气味。

在冰蓝白云动移的离地千尺的旅程中,我就已经知道这个句子的含义。当我作出这次航行的决定的时候,我也依然涌动着流泻的情怀。是这样,即使这里成为一座被废弃的童年的工厂,我依然迷恋着它的气味。我心中的图景由此而生。我的一切以此开端。

这座边境的神秘城堡。

乌鲁木齐的发音缘于维吾尔语。父亲的病中手稿中多次提到这座昨日的岛屿。当我离开南方的居所,带着父亲的手稿飞行而来时,我的心中总想找寻些什么。旅途中茫然的烟云,动荡的雾气,还有悬浮在高空无法降落的心情。在蓝色的机舱中,我安静默然地观望机窗外部。白色以不同的浓度缭绕于视线所至。我把所有的言语都装置在这次飞行降落的城市里,这座在夜晚会闪动出迷梦般彩色的荒漠边城。飞机飞行的时段,在轻微的震动我感觉到父亲可能会在机场站立。他会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依旧有着温暖的笑容,然后提过我沉重的行李。我甚至在朦胧之中闻到父亲身上的气味,以及太阳的光线在他的发屡之间来回地荡漾。

背包中除了父亲的手稿,还有一些他的旧照片和他生前的一些零碎的遗物。几乎一年的时间,我没有书写过任何作品。只有钢琴的旋律常常陪伴着我。我带了林海的《月光边境》,一份手稿,一张CD,足以支撑整个未知的行程。

独自的旅行带来广裹的孤独。似若在戈壁的中心行走。只是见到一些枯竭的植物和炽热的沙尘。但是孤独的价值还在于提高了我的注意力,它让我认识到了我们真正的困境不是孤独本身,而是缺乏孤独的能力。越来越快的心灵节奏已使人重负不堪,单独存在的力量的削弱和承受孤单能力的消失让积极地经受孤独的生活艺术变得久治不愈。但这越发加深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思念。当我踏进它的领域,安详和沉静的知觉就油然生跃。前现代社会的人群都生活在一种超越结构当中。有一种被视为共识的至高无上与不容置疑形成了他们生活的框架。但是当现代的曙光降临,人类摆脱超越结构的时刻也随即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孤独中。因为我们无法获得一种众人皆赞的信仰。人际的疏离与远去,封闭中的美好伴随着无限的开放也日渐褪色。所以这样的孤单与这样的漂泊也是一种修行。此时的景致像是素描的图纸,在发黄的牛皮色上微微地遗留若干颜色细腻的划痕。

生活,即是你此刻的拥有。

从飞机广场到市区内部之间,有着条平坦的路途。穿过一段时间的荒芜与炎热,小空开车抵达了城市的领地。炽灿的光线在视线所及流火般地动窜。庞大的高层建筑的侧面窗口集体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呼吸,成为个梦幻般不可思议的光的入口。古日的白色伊斯兰古堡与寺庙沉没在发亮的海洋底部。偶尔听到音响中播放着维语歌曲,婉转深情的声调像是丢落已久的物件,在到访者的来临后通过钢铁,幽旋在耳朵旁的风中。维族人群和汉族人群相互夹杂,在街道上慵懒闲适地行走和停留。夏季已至,所有的树丛和灌木都迸射着烟绿和深翠,随着略过盆地的季风轻轻地摇晃。瓜果的清香在经过市集的瞬间涌进鼻腔,这样的气味好似一双温暖的双手缓慢地将思念抚摩。各类蔓藤类的植物在一些即将拆迁的房间外密密地覆盖。有些老人会坐在自家的庭院中聊天微笑,鸽群在些不经意的时间带着精灵般的鸣响划破闪亮的骄阳……这一切,那么深切地印刻在我的思想中。我是在遥远的边境出生的少年,我对这里的神秘和安静再也熟悉不过,以及这里隐藏着的人类磅礴的力量。如今的浪潮甚至让我感觉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唯一的变化在小空身上。作为贯穿我的整个童年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一度以为他会像小的时候那样的单薄。童年有雪季,他喜欢穿黑色的格子绒衣站在纷扬的落雪广场上,调皮地从身旁雪堆上滑下来,身体轻盈得像是一只收集夜晚的萤。他从小就有着英俊的外表,所以身边的女孩子一直络绎不绝。那些在小空的童年中来去匆匆的女孩子们就如盛开在河边的雏菊,待岁月潮湿的气流吹落,依次地在波光浮动的水的深处消自失了踪影。而在这些闪动的微光中,我却一直记得他的笑,邪气的温柔的就似雨过天晴的那道长长的曙光。在汽车的前排的方条镜子里,我看到在这个微笑的旁边已经生长出若干胡须,它们坚硬而骄傲,就像是王子手中的宝剑。至于身躯,已经完全达到了青年男子的健壮程度,宽阔的前胸和后背似乎可以承受整个天空的重量。我不会再觉得他很单薄,就像那些曾经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小空的脸越来越呈现出英俊男人的轮廓。额前的头发偶尔会从侧面遮住眼睛,但是每当轻风吹起发丝,就能看见瞳孔里澄净的神色。他开车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奔驰的时候喜欢用左手整理飘逸的头发,车窗上方是一览无余的晴空万里。

小空说,成为模特也能拥有很多有趣味的生活。很多城市,很多风景,很多面孔,很多事情,很多旅途把它们赋予很多的意义。出色和个性的外型使得他在静态镜头面前生发出许多表演的灵感。他在巴黎给时装杂志拍完封面和插页以后,就独自乘坐欧洲列车跨国游览。在他一个人居住的公寓里,有着很多在各个国家和城市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色彩缤纷地点缀着他的单身空间。他把我的行李提到了他的卧室里。小空说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我睡沙发。他的卧室有着三面墙壁和一面透明的玻璃窗,窗户外面可以看到他深红色铁门的车库。楼下的庭院里有暗绿色的草丛和其间的蔷薇。我简单的归置了一些东西,就躺在床上看天上的流云。在茂密的云层里面,灼热的光线逐渐冷却,浮现出小时候的很多时光的碎片,如同风笛的委婉,在悬浮的空中的港口飘荡弥久。以前,我们的小学旁边有一处军队遗弃的操场。放学后小空经常带我穿越这个昏黄尘土的场地布满荒的对面漫游。两个白衬衣黑裤子的少年在一堆破旧的瓦房顶部伸展肢体,有无数的灰白色的鸽群在视线和听觉中闪烁。他喜欢不停地说话,累了就喝带来的橘子汽水。我躺在屋顶上也是像此时望着天空和云朵,经常走神于一些幻想。我记得荒草里有一种草本植物的香气。清风在我的身体周围柔软的起伏。零散的落叶会在顷刻之间从不远处的高树枝头被吹向臂膀。天空的顶端好像有人在低声细语。整个夏季是一只巨大躁动的蝉。

现在的小空,没有穿洁白的学生衬衫。他穿着帅气的外套和牛仔裤,保留了英俊的面孔,有时回头还是会有那时候邪气透明的微笑。只是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是在很小很小的孩子时就居住在一起,在同一个小学上学,在一个有着繁花碎草的院子里游玩。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是四年级,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在为高考做准备了。我还在为不适应的南方气候怨声载道的时候,他已经出国成为时尚摄影师欣赏的模特。生命中总有很多不能言说的事情,比如宿命,比如每个人在生活的路口所选择的方向。但是我们同样成为了一个寻找自由的名字。我们记得我们的名字,并且接受它带给我们的意义。小空在乌鲁木齐买了一套宽敞的小公寓,上百平米的空间,但他从来不会感到孤单。

家未必是有着众多人口的地方。家是身心自由的场所,累的时候可以让人停靠。

晚餐结束,小空和我在空旷的客厅里看他在南非拍摄的DV。在一些落寞的市集,黑人妇女带着色彩鲜艳的头巾在热量旺盛的水果摊位前叫卖。一些围有草裙的民间艺人吹奏乐器演唱着。腥热的烧烤食物摆设在街口招摇。一些小孩提着肮脏的皮球从镜头前呼啸而过。街边的酒吧里震荡着欢快的舞曲,黑人们在里面随着节奏扭动着身躯。四处洋溢着生生不息,一切看起来那么地和谐和完好。在这些影像里,生命单纯到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它只是源于诞生的那种力量,并且在不断延续延续。小空把在世界各处拍摄的照片贴在洁白的墙面上。冰岛苍白的天空,巴黎日落的提琴手,大风疾呼的北美草原,还有些旅途中造型独特的标识。生命亦是如此。它像一场无法推测归宿的行程,终点不会被准确地计算,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还在路上。影像放映结束,我准备回房休息。小空说,扬,看看这里的照片。我回头看他指向的墙壁,在光滑的平面之上有着一些灿烂的身影,一个有着迷人微笑的男孩子和一个身穿越南丝制花裙的长发女子。这些都是我爱过的人,小空陷落在客厅的沙发角,一边说一边像小时候那样地笑。

笑像纯净的气流渗人梦境,直到隔日的清晨还依稀地铺展在朦胧的视线中。整个夜晚好似倏忽般从大地撤离,没有留下一点声响。就是这样安静地,我仰望着天花板上被薄纱窗帘阻挡了亮度的动荡的光影。玲珑的鸟类在树丛中并无顾虑的翠啼。微凉的风也随光人室,将水中扩散的胭脂似的这最早的氛围拂起波澜。在檀木的床头柜上,小空留下纸条,说要出去办理事务,下午回来和我去北门的广场共进晚餐。纸条的旁边是杯飘散雾气的牛奶和一些烤制不久的面包和点心。经过漫漫长夜,我心中的躁动和不安也好像归化为花园的泥土。这里就是能够让我安宁的绿洲和处所。

简单地整理一下,我在吃过早餐之后决定独自出门。沿着道路伸入的尽头没有方向地行走。太阳的光线风采四射,世界已经被装置在一个热量凝结的玻璃盒子中。乌鲁木齐的夏天从来不会像南方那样四处游弋着恼人的火光,只是轻微地一点远方的雨水就可以让这个炎炽的季节湿润和清凉。街道两边种植着西域的不知姓名的花草。尽管如此,我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即使多年远居他地,我也仍然能够听到它心脏的跳动。在安宁的感受深处,很多成长中的回忆都开始沸腾奔放。对于街道,我想我再也熟悉不过。不管是天蓝色的钢铁路拦,还是水泥围墙的无休止的延伸。在童年,这些都是我向往的迷宫。

放学后,小空就拉着我去这座秘密城市的任何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仿佛某个地点就埋藏着我们求索着的谜底。有一次,我们乘公共汽车去离校很远的地万。时值晚秋,金黄色的落叶坠满街面。踩着松软凋敝的枝叶,我们走到一个硕大的水湖旁。那时天气已经寒冷,天空像蓝冰冻结一样与水面交相辉映。湖的四周是荒草丛生的工业弃地,却望不到湖的边际,好像大海。幽远的湖面之上还可以看见冷锋过境留下的微薄的雾层。小空穿着蓝色的毛衣在碎石残瓦中跳跃着前行。我跟在他的后面很怕迷失。我的脸颊被寒流冻得红紫,小空就把身上的白色围巾解掉,包裹住我的半个头部。

冻得红紫,小空就把身上的白围巾解掉,包裹住我的半个头部。嘴里呼出的气体因为不能直接进人空气,就在绒毛的围巾上结成细小的水粒。一路的荒芜让我预感这样的探险最终会不会以空洞的结果收场。直到他的球鞋停在一个深红色的湖边坐椅旁。一个老人沉静地观望着流光涌动的水面。小空大胆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并未透露只言片语。一段时间的沉默结束,老人将灰色的外套系紧,看着小空和我吞吐着白色的气体。皱纹像极深地刻进他的额头,似若树木表皮的伤疤。他说,湖里有水怪。他的语言中有一种神秘而高雅的快感。他给我们描述过水怪的样貌。但在短暂的谈话时段,湖面没有掀起一丝波浪。我们坐在他的身边等待许久,水怪并未出现过。小空拉着我离开以后说不相信老人的话。但是我却感觉湖水的深处有一双静静的眼睛注视着我。蓦然回望,黄昏中老人依然注视着宁静的水面,仿佛真的在等待着什么。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这个画面。人总不能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即使是随着时间消逝掉的遗憾和无可挽回的悲伤,总也有一种缅怀的意味。

结束晚餐,小空开车带我去北门的广场。只需一条上行的小道就可以通往我们所在的小学。积雪的时节,学校会组织成队的小学生打扫堆积的落雪。每个人在灰沉的天空下带着自行准备的铁锨和铁铲,到广场中央分配任务。铲起的雪堆会被专门的清洁人员用大筐抬走。狭窄的小道两旁有很多有趣的小的店铺,其中一家有一台投币打卡机,色彩绚烂的机身有个长条的投币口,只需投五角的硬币,就能出现一张闪光的卡通贴图。贴图的卡通形象不能提前预知,有时却能带来很大惊喜。我和小空都很喜欢。来广场之前,小空把车停在小学附近。我们从小道笔直地穿越,但是没有发现那时的趣味各异的小店。小道即将拆迁,一切好像都成为了废墟中的一台旧黄色的打卡机一样的历史了。

只有广场依旧热闹。粉状的黑夜覆盖天空,群星在头顶闪耀,人群在广场里的各处尽兴,哈萨克族的歌者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弹奏着乐器唱歌,一些俄罗斯人在偏北的地方跟随着节奏跳舞。广场的夜灯包围了中间喧嚣的区域,形成了巨大的亮的屏障,在晚间剧烈地升腾。火光浮游,穿梭于虚实之间。这次漫长的欢宴,在星辰的光芒中,仿佛要逼近永恒。

不止是刚刚开始,我意犹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