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心疼车,我马上就脱掉,你往前开,就在凤凰园那边,不远。”她一边脱雨衣,一边补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胁,我只是担心阿姜出事。”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专注地开车,不经意地抬眼瞥她。
她脱下身上的开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干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被冷气一吹,她双手抱住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不声不响地关了空调。
这个动作,让她莫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故作轻佻的样子,会不会只是他浮夸的保护色?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应该很艰辛吧。
尽管他们在福利院只相处了短暂的一年,可那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久居在深渊的石缝中,光照射进来,如开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划着雨水,视线反复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车速,辨识着路灯和方向。
等红灯时,他接了个电话。
“哥哥,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伤心。我听我爸说,她们母女俩在葬礼上就和你翻了脸,还诬陷你遗嘱造假。我真是应该过去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他语气轻和:“别担心,我撑得住。倒是你,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行为举止时时都被记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约时间见面吧。”
“我明白,你不喜欢在媒体前露面。怕和我传绯闻,就连伯父的葬礼你都不许我来。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哥哥,你的神秘感太强了。你看吧,后天的记者招待会肯定是躲不掉镜头的,再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现在我有事,回头见。”他挂断电话,对叶余生说:“叶小姐,刚才听到的内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费?”
他和周深信这些年,由于两个助养家庭是世交,所以关系走得很近。这些亲昵的对话,听起来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不过反倒令她清醒过来,她和他,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说,她也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最好断掉有关他的一切记忆,过了这一夜,便再无交集。
但为什么她的心里竟会生出哀痛之意呢。
“随便你怎么看待我。”她的语气冷冷的。
他听她这么说,又多看了她一眼,兀自生出一种熟悉的记忆,她板着脸的面孔,有点像…….他的思绪有点乱。随着车子的一个急转弯,她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迎面一辆白色轿车快速驶出,险些撞到他的车。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等电梯时,他双手别在身后,站在她前方,一声不吭。电梯门打开,他大步先走进去,伸手为她挡了一下门。
她低着头,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梢往下滴着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电梯上升的那几秒,真漫长。
还未走进阿姜的家,只见门口有一堆凌乱的衣物,他立刻意识到,来迟了。
“阿姜,发生什么事了!”她眼见这一幕,急忙冲上去,将跌坐在地板上哭泣的阿姜搂在怀里。
客厅里的沙发和电视柜都被掀翻,电脑被摔在地上,屏幕碎裂,花瓶也倒在地上,马蹄莲的洁白花瓣被踩烂成泥,鱼缸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几尾金鱼躺在地板上用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吸。这些都意味着一切刚刚发生不久。
任临树想起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辆慌不择路的白色轿车,他已心中有数。
“一定是他,派人来抢走了我的摄像机,砸了我的家……”阿姜用手指着任临树,凄怨地哭诉,趴在地上,将电脑和文件揽到怀里紧紧抱着。
难怪之前他提醒她在家要注意安全,叶余生想。
她径直走向他,仅存的一丝好感被掐断,失望至极地说:“没想到你真这么虚伪,你一向都用卑劣的手段来解决麻烦吗?”
他盯着她的脸,态度冷漠:“和你们混进葬礼偷拍来谋取私利相比,卑劣程度,才不过打个平手。”
“我要报警。”她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随你。你先想好怎么和警方说偷拍的事吧。还有,一起解释解释这条短信的内容。”他翻出一条短信,递到她面前。
短信内容为:任先生,你觉得一则头条新闻值多少钱?
发件人那栏,是阿姜的手机号码。
“不要报警,不能报警。任先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是个新记者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阿姜痛哭流涕哀求道。
叶余生见此自知理亏,便转换口气:“这件事纯属误会,毕竟是我和我的朋友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既然东西你已经拿走了,这里也被砸了,就当一笔勾销吧。希望任先生不要再追究,给你造成的麻烦,我说声‘对不起’了。”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风波。
任临树点点头,环顾四周,说:“清点一下财产损失,我会负责全部赔偿的。”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隔着两米之遥,又停下脚步,顿了顿道,“叶余生,除了巴黎那次见面以外,我们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面?”鹊鹊的生父叫叶庄严,很巧,叶余生同样姓叶。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皙微微婴儿肥的小女孩,像个小拖油瓶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一声声喊他“哥哥”,还会咧开嘴假装大哭来要挟他。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得别的女人哭。
“没有,我们没见过。见你一次,我就少半条命,没那么大命见你多次。”她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话,说每次见她,他身边重要的人都要死一个,于是她刻薄地还击。
“那是我眼花了。当然,你怎么会是她,明明天壤之别。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他自嘲地说着,大步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光线下。
“叶余生,你怎么和他一起过来啊。我可是听你的,想把视频还给他来着,但又不想那么便宜了他,所以……” 阿姜边说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我是怕你出事,不想你卷入他们任家的遗产风波中,人家财大势大,我们惹不起啊!你看吧,偏要招惹,他速度这么快,还把你家砸成这样。赔钱,赔钱了不起吗,有钱人就可以打一巴掌再给人钱啊!”叶余生既责怪阿姜揽祸上身,也对任临树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要是有人愿意,打我一巴掌,给我一万块,打我一年我也乐意啊。再说,不是他派人砸的,是赵裁的人,三个剽悍的男人,直接撞开了我反锁的门.....”
“什么!视频是被赵裁的人拿走的?那你刚才怎么还理直气壮地大哭,还指责任临树,你这不是栽赃嫁祸吗?”叶余生刚放下的心又被牵动起来。
视频落入赵裁手里,就意味着可以证明任临树篡改遗嘱,也意味着,他将失去继承权,一无所有。
“我要不这么恶人先告状,他能放过我吗!都怨你,要知道迟早会落到赵裁手里,还不如在葬礼上就直接给他呢,好歹能拿到钱。现在好了,视频被拿走,一分钱也没有。”阿姜耸耸肩,见叶余生默不作声,又内疚地说:“怪我太天真了,我们市井小民岂能和大集团做对。我本想这次事成之后拿到钱,给你和管川开婚庆公司的。”
“你傻子啊!”她责备着,伸手挽住阿姜的胳膊,“办婚庆公司的钱,我们已经筹差不多了,你就别操心了。”
深知她难处的,唯有阿姜。
在那个雨夜,她们彼此都认定对方会是一生的朋友。就像阿姜说的,女子遇见惺惺相惜的女子,比遇见一见钟情的男子,要难百倍。
令她担忧的是,他接下来该怎么过。
他一进门应该就知道拿走视频的是赵裁,但他没有显露出来。
任临树,高深莫测、忽冷忽热、无法捉摸,连她一个心理系高材生,也揣摩不透。
台风已过境。
躺在阿姜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迷迷糊糊不知喊了多少声“哥哥”。梦见儿时的他们,走在黑暗的河边。那条河,长得看不到对岸和尽头,忽然又见他在河水中央,浮浮沉沉。
一时惊醒,望向窗外,黎明将至。
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没能拥有更好的人生,也将嫁为人妻,这才是现实。她不会和他相认,就在他的心底,保留那一年的美好印象,足够了。
她和他,就此结束吧。只当是一场梦。
这漫漫平生,要做的事很多,但最终回想起来做过的那些深刻又不悔的事,原来没有几件,其中一件是认识你。
不问前程,不问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