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子侄们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便又宽和地对刘念祖说:“说他不在码头上露面,这无关紧要,码头交给他了,我们只看他管好管不好,码头正常不正常,平安不平安,他不露面总有他不露的办法,凭他的手下,他虽不在,还是巨细皆知、有人代为处理的,何必去究问?说到在外面欺男霸女,我与他只是雇佣关系,要管自有该管的地方;在码头欺人,没有告的,有告的也自有该管的。劝绝劝不了,管又管不得,也不必太计较了。”
刘念智趁机插嘴说:“那他监守自盗呢?”
刘鸿生回道:“这我心中有数,他有他的分寸,我有我的分寸。至今为止,他偷运出的东西也仅止限于多余的‘包子’和地脚煤。积累下来,固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可要咱们回收,不仅费力,也不会收得那样多,就让他弄去吧。再说,连这点油水都不让人家捞,人家还肯长期为你效命吗?用人,特别是用真有本事的人才,是不但要厚酬,而且要宽宏的。这样,人家才肯为你出尽全力,须知到头来赚大钱的毕竟是我们呀。自己赚钱也得让别人赚钱,做买卖不要计较别人赚多少,只要自己能赚大钱,别的钱尽可让别人去赚,俗话讲‘有财大家发’嘛!”
这些话听得刘念祖不住地点头,刘鸿生又道:“你可注意到了我几次问你‘还有吗’了么?”刘念祖点头道:“侄儿晓得了,叔叔是想时刻把握着那谢培德是不是过了约束他的‘分寸’!”
刘鸿生点头赞许地说:“好,你明白了就好!”
这也正是刘鸿生安排其有心计的堂侄在码头上管理业务的深意,这层深意也表现在七年后对留英回国的刘念智的安排上。
刘念智归国几个月后,即1936年的一个晚上,在父子交谈中,刘鸿生问起几个月来儿子对企业的感觉。刘念智回说“很好”,接着,便很有分寸地说:“只不过……只不过人们对华太师颇有微词。”
他深知华润泉是父亲的智囊,关系至密。所以不敢说得太过冒昧。刘鸿生听了,笑着鼓励儿子说:“说嘛,都有些什么说法?”刘念智这才大胆地说:“人们说您给他的权力太大,他又很不自量,竟利用您给他的大权培植他的私人势力,近年来尤甚!又去与谢培德这坏人勾结。人们都担心有朝一日尾大难掉,客大欺主,两人合起来找您的麻烦。”
刘鸿生听了,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对儿子说:“好,好哇!人们,甚至连回来才几个月的你都看出了这个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成其问题了!隐蔽着是危险的,暴露了出来,人们都清楚了,自然也就好解决了!”
说到此,他的语气变得凝重:“办事业是离不开用人的,用不到人才或用不好人,必将无成。孟尝君不弃鸡鸣狗盗之徒,得以脱险;宽待一贫如洗、自称一无所能的冯援,得以高枕无忧;平原君不鄙视默默无闻的毛遂才获得了与楚合纵,这都是明例。咱们不敢以古贤人自况,可古贤人的成功之道则必须借鉴哪!用人而又厚酬、宽和,因可得人用,可时间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日久难免生变。何况,人各不同,又无一完美。兴汉三杰该是了不得的人才吧?可张良博浪一椎虽可称猛,未免失于匹夫之勇;韩信贪下齐之功,致真正说降三齐的郦生于死,迹于贪狠;萧何引韩信入未央致死,于人实有不义之嫌。这些大才尚且如此,何况世人?你要记住,我本着这个认识,总结了我用人之道的另一个要诀。”
说着,他再次加重了语气:“既要用人不疑,又要不可不防。这‘防’是从正面着眼的,即欲长期共事,必须不但深知其长亦当熟知其短,以便相应地采取措施,华太师长处突出,但亦隐着贪心与过于自信两大短处,如今自以为功劳太大,又长时间处于优越地位,掌管起了我刘氏企业的一些要权,他魔鬼的一面就膨胀了,甚至失去了他一向贪而不露的风度。这是个诸葛亮式的能人,只是却欠缺诸葛亮的自知之明罢了。”
刘鸿生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有些人把华太师比做诸葛亮,因而也把我比做刘玄德,古人我不敢比,但有一条:刘玄德做得了人主却做不得军师;反之,诸葛亮是个少有的超众出群的军师,却做不得人主。这正如刘邦之与兴汉三杰。刘邦统一中国,即位后庆功,群臣争相歌功颂德,刘邦皆不以为业然,但他本人却深知一个根本之点,即比起三杰的独特的本事他皆不如,然而他能驾驭使用他们,这就是他成功的要诀。驾驭,而且长期驾驭人才是个很难很难的事。韩信攻下三齐,自请假王,刘邦初听时很生气,还不禁骂了出来,可是在张良的提示下,他想通了,此刻只有笼络,所以他立刻转怒为喜,说:‘既是封王,何用假?就实封了吧!’可他后来有了适当的机会,就把这个居功自傲的韩信杀了。无论如何,刘邦还是驾驭了三杰,始终为他效力,不力时也有应付他们的手段。我不比刘邦,绝不因怀疑杀人,也绝非斤斤计较者。华润泉也好,谢培德也罢,因为他们都立下过汗马功劳,只要他们不越分寸,我是绝不计较的,可我也有足够把握的一点,那就是我对他们熟悉,熟悉他们的过去,更熟悉他们的现在,就算他们真是魔鬼,我凭了这个熟悉足有信心驾驭他们,除了家人之外,我都有充分准备与布置。而且你也会发现,华、谢之间有利害一致处,更多的则是利害冲突处,我会很好处置的,既利用他们的一致处,又利用他们的冲突处,令他们不得联手为害于我,却依附于我!”
果然,没过多久,刘鸿生就用他的新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长子刘念仁接过了华润泉总管家的职务,只体面地保留了华润泉水泥公司与华东煤矿的总经理的职务。这一取代,尚是由谢培德“举荐”、华润泉“提议”完成的,刘鸿生的心机实是非同凡响。
误信
宋子文是宋氏三姐妹的兄弟,他出身于圣约翰大学,比刘鸿生年级高,宋的弟弟宋子良和刘是圣约翰同学,他们很早就认识。三年前,也就是1932年,宋子文要他出来做轮船招商局总经理,曾一口允诺他企业上的一切问题都会包下来。
1935年,刘鸿生遇到了麻烦,他到处张罗告贷,道契、股票等几乎都抵押给了银行,连霞飞路的花园洋房也脱手抵债了。外面谣言四起,都传说刘鸿生要“倒”了,银行、钱庄纷纷上门要债。
万般无奈之下,刘鸿生想起宋子文敦促他出任轮船招商局总经理时的许诺,上宋公馆去求助。
他回忆,那是他一生难忘的夜晚。当他恳切地提出:“最近银根越来越紧。刘鸿记有几笔到期的押款,银行追得很急,我希望中国银行能接受抵押,帮我渡过难关,您看可以吗?”宋子文变了面色,冷冷地问:“你用什么作抵押呢?”“我全部企业的股票!”宋以嘲笑的口吻说:“O.S.(刘的英文名字)的股票,如今不如草纸了!”
刘鸿生回家后,悲愤地告诉家人,“船沉之前,吃饱了米的老鼠总是先跑掉的。”
从1935年到1936年,逼索欠债和存款的纷至沓来,加上和开滦煤矿关系恶化,刘鸿生四面楚歌,刘氏企业系统摇摇欲坠。他的亲信部下、亲属都纷纷把存款改为借款,索要多出10倍的抵押品。这是他创业十五六年以来首次遭遇巨大的经济危机。他到晚年回望这段往事,仍心有余悸:“那一年(1935年),我们差不多天天过‘年三十’,总有人来逼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亲人也对我失去了信心。连我的弟弟(刘吉生)也要从我的账房中提取他11万元的现金存款,我当时不得不送90多万元的股票到他那儿去抵押。”
1936年2月,宋子文想趁机吃掉刘氏的全部企业,派人找到刘鸿生,建议组织大托拉斯持股公司,把刘氏所有企业集中起来经营,宋家的资本可以给予支持。当时刘鸿生处境极为艰难,口头上勉强同意了。下半年,市场开始好转,此事自然作罢。抗战期间上海通货膨胀,1943年后,刘鸿生留在上海的几个儿子,还清了浙江兴业银行全部欠款,并收回抵押品,邮政储金局的借款也还了大部分,终于渡过了这场危机。
刘氏企业大部分分布在浦东中华码头仓库区域,这和青帮大头子杜月笙的关照是分不开的。刘鸿生能结欢杜月笙,是有一定的机缘的。
1936年,刘家四公子刘念智留学回来,父亲命他在中华码头当一名普通会计员。码头上一帮青帮小流氓说:“四小开来喽!”上海滩俗话道:“好人不吃码头饭。”因为上海所有码头都是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范回春的天下,其徒子徒孙控制了浦东、苏北、山东各帮苦力。若要在码头上立足,不给帮会头子点红烛叩头是不行的。
刘鸿生深知此中三昧,正在考虑如何让念智去结交杜月笙而不失身份时,杜月笙倒托人来拜会刘鸿生了。原来,杜月笙是想请刚留学回来的刘四公子去做杜公馆的家庭教师,教他将赴英国留学的两个儿子(一个18岁,一个17岁)学会英国上流社会的常用英语和礼仪。这真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啊!刘鸿生千叮万嘱,要念智不辱使命。
夏日的一个上午,刘念智来到华格臬路(今宁海西路)杜公馆。门卫一听是刘家四公子到,又是鞠躬又是迭声传报。进入客厅,杜的一个姨太太已在里面等候,并立刻把她两个儿子从楼上唤了下来:“倷两个快点向老师行礼!”刘念智一看,这对“宝贝”身着纺绸长衫,西发头梳得油光锃亮,手中还摇着纸折扇,活脱脱两个“白相人”。只听得做母亲的不软不硬发话了:“倷两个快点把扇子掼脱!看看,刘家四哥多精神,英国绅士派头!我要倷从现在就开始学英国绅士派头。”
连续3个月,刘念智每天陪杜家两个少爷吃一顿西餐,有时在“红房子”,有时在杜公馆,有时也到刘公馆,教他们怎样看英文菜单,如何使用不同的汤匙和刀叉,还告诉他们:“喝汤时不能发出声音”,“咀嚼时不能自得其乐地张大嘴巴,牵动腮帮”,“切不可当众挖鼻孔、剔牙齿”,“也不能用刀尖挑起食物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