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瞬间芳华 风流永驻:民国十大名媛才女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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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雪林:载将离恨过铜湖(1)

(1897—1999)

柳堂回首白云孤,两岸青山送客舻。

莫怪征梵黯无色,载将离恨过铜湖。

——苏雪林《暑假返里过铜湖寄同学》

回想当年,柳堂前。你像一朵孤云,飘然而去。江水悠悠,青山两岸。一束客轮,载你远去。只剩下我,兀立。山重水复,征梵迢遥,渐远,眼前迷茫一片……

别怪我,我的路在远方。其实,我心里何尝没有离恨?让湖水,载它走吧。忘却,抑或永埋心底……

苏雪林此诗,虽是写给友人的,但在我看来,恰似她自己的写照。为了心中久已存在的一个梦想,离开。但这里曾留下她青春和爱的足迹,喜忧皆在此,忘却何苦难。人离开,心却留在那里。藕断丝连,纵使梦想开花,也难掩丢掉故乡的遗憾。我要回来,回来。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雪林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叔华并称为“中国五大女作家”。这位苏辙后裔,集作家、画家、学者于一身,享年102岁,被誉为“文坛超级老寿星”:一生跨两个世纪,执教50载,创作生涯70年,出版著作40部近二千万言,其巨著《屈赋新探》,洋洋180万言,在《楚辞》研究方面卓然成家,被誉为“学界福尔摩斯”。

世人对苏雪林毁誉参半,她给我的第一感觉也不是很可爱。有个性,但未免太强,不知和谐;爱憎鲜明,但往往走极端:她崇拜胡适,就一生为之歌功颂德;她叫板鲁迅,对其辛辣批评,且一生“反鲁”;有品位知情趣,却不能征服自己的丈夫,对家庭尽责不够。作为女人,总觉得她少点什么。

让人失望的还有:一般才女感情生活丰富多彩,但苏雪林既无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无幸福圆满的婚姻。甚至连绯闻也没有。是她不解风情?还是幸福之神对她太过吝啬?

苏雪林总说自己少爱情,所以专心事业。但以其个性,在自由的民国,为何不大胆追求真爱?却选择在无聊痛苦的婚姻中涅槃,抵达事业巅峰。如此自我压抑,甘守寂寞,是坚守从一而终的婚姻理想?还是对爱失去信心?虽说她以文字和宗教安慰心灵,且乐在其中,成果丰硕,但作为女人,以此为代价失去幸福,未免残酷。

反叛而传统,自由而压抑,激情而偏执,矛盾又复杂,但这就是她。倘不深入了解,不能理解她。了解后,我开始理解她,理解她的爱憎。

也许他们是有爱的。因了对婚姻的共同操守和坚持,分离但从未厌弃。她说他无趣,但为何耿耿地把自己的情感诉诸文字?想来还是有爱的,至少有喜欢,也渴望得到他的爱。而他呢?未必对她没欣赏,只是少关注。晚年彼此后悔尽责不够,悔不当初。他们虽然少爱情的基础和共鸣,但并非没能力爱,否则不会彼此忠于婚姻。也许,他们的问题不在个性差异难融合,而在于彼此负气不服,沟通耐心磨合不够,没找到结合点。

真爱难,婚姻更难。漠视婚姻,必将受到婚姻的惩罚。爱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能力。婚姻比恋爱更需要平衡的智慧。

名满天下,高寿人尊,荣归故里,叶落归根,但人生孤侣,隔海远望,幸福难求。看苏雪林,更觉人生没有圆满的。

孕秀苏家女

1897年2月24日,浙江省瑞安县县丞苏锦霞府上,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夜的宁静,佣人报告主人:“恭喜老爷,添孙女儿了!”这个女婴,就是苏雪林。原名苏梅,雪林是她的字。

苏雪林祖籍安徽南部太平岭下村,所以他家又称“岭下苏氏”。据家谱,岭下苏氏为宋代大文学家苏辙的后裔,世代多有为官者。苏锦霞幼年时由于遇到太平天国战乱,中途辍学,没能走上科举入仕之路。他从小漂泊,后来因参加李鸿章率领的淮军镇压太平天国,因有些军功,加上浙江嘉、湖道族人苏居敬、苏式敬兄弟的提携,当上县丞。官虽不大,但收入颇丰。

苏锦霞有七子,长子苏锡爵,就是苏雪林的父亲。苏锡爵虽念了不少书,但科场失意。父亲就给他捐了个道员,到山东候补。苏雪林出生后,祖父苏锦霞便升任兰溪县令,成为真正的“朝廷命官”。几年后又升任海宁知府。但正当他上任之际,辛亥革命爆发,清朝下台。于是,苏锦霞未圆知府梦。

苏锦霞赋闲后,曾带一家老小在上海过了三年“寓公”生活,同时观察时局,以待时机。三年后,看复官无望,于是率全家回到老家岭下村。为了纪念自己未当成海宁知府,苏锦霞在家乡办了一所“海宁学舍”,兴学重教,让子侄晚辈接受教育。

今天,当我们到青山环抱、溪水中流、白墙黑瓦点缀的岭下村,还能看到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小楼,这就是“海宁学舍”。小楼底层是教室,上面是书房和琴房。房屋间紧凑,简洁明亮。一块青石板上,刻有与苏锦霞的同学、民国初期安徽省省长的马振宪题的“海宁学舍”四个隶书大字。这里还陈列着苏雪林各个时期的作品。

苏雪林自小活泼好动,性格像个男生,喜欢玩枪弄棒,不想在闺房做绣花小姐,被人称为“野丫头”。但她自小爱读书,看起来十分安静。

七岁起,苏雪林读了两年私塾,背了些《三字经》《千字文》《女四书》《幼学琼林》等,之后,由于家族不重视女孩子念书,她不得不辍学。没有学上,苏雪林就自己看书,只要能拿来的都看,她看了《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榜》《聊斋志异》等,还能粗读文言的《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之类文言书。后来,在外地上新学的叔叔、哥哥们假期回家,带回当时流行的《天演论》《茶花女遗事》《十字军英雄记》等外国名著,苏雪林都拿来陶醉地阅读……

童年的这些阅读,为苏雪林日后写作和研究打下坚实基础。她自己曾说:“我的文学根底不是来自四书五经,而是从旧诗歌和旁搜杂览中得来的。”

苏雪林本就天资聪颖,在读书上悟性很高。只要有书,她就能自学收获。但苏氏家族虽是读书人家,但并不支持女孩子上学。所以,小雪林到了上学年纪还是没有学上。她有个叔叔,曾留学日本,有新思想,见过些世面,他发现小雪林聪明好学,于是说服了雪林的父亲,让她上学。

但刚上了半年,祖母不让上了。小雪林只能自己继续看闲书,这时期,读了大量古典诗词,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以及历代名家专集,都有所涉猎。她还读了《小仓山房诗集》《杜诗镜诠》等有注解的诗集,她沉浸其中,陶醉于古典诗词之美。她甚至有了自己做诗的欲望。她古典诗词才能,就此打下基础。未来的作家和学者就此萌芽……

十一岁时,她模仿林琴南的笔调,用文言文写日记,她以少女的视角,写家里的琐事,满纸天真童心,充满奇妙幻想。写了厚厚一大本。用苏雪林自己的话说,这“算是开笔”了。

13岁时,为了测试她有无做诗天份,四叔出了“种花”的题目,要她做一首七绝,不到半小时,她的诗出来了:

林下荒鸡喔喔啼,宵来风雨太凄其;

荷锄且种海棠去,蝴蝶随人过小池。

四叔看完大赞:“婉丽有风致,孺子可教也!”

又有一次,大哥指着墙上一幅画:一株古松,生在幽涧之底,出“涧松”为题,要小雪林做诗。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写成一首五古:

郁郁涧底松,枝干拿螭蛟。

皴皮溜霜雪,黛色干云霄。

溯当发荣时,孕秀非一朝。

既沐雨露恩,遂抽三寸苗。

践踏免牛羊,戕伐脱斧樵。

蟠曲千余载,夜夜吟风涛。

琥珀凝其根,灵芝生其腰。

嗟此梁栋材,泯没随蓬蒿。

慎勿怨捐弃,托根胡不高?

大哥看了大惊,说:“小妹天赋也!”然后拿给父亲看,苏锡爵看完也忍不住赞赏说:“全诗条理分明,结体完密,尤其‘孕秀’二字,亏她想得出。”父亲对这个“野丫头”刮目相看,呼为“我家不栉进士也”。

当时,苏雪林不过十三四岁,能写出如此“古朴劲健”的五古,实为难得。

1913年春,雪林17岁时,全家返回老家太平县岭下村。

1914年,父亲在安庆谋得一职,她随母亲等人到安庆,进入安庆的一所教会学校——培德女学,不到半年,家里让辍学,她随母亲回到岭下村。次年,安庆女子师范学校招生,苏雪林“哭泣、哀求、吵闹”,甚至以死相逼,祖母才勉强同意。1915年,她一考得中。在这里,苏雪林能诗善画,“才女”之名很快在学校传开。

1917年,苏雪林第一女师毕业,留女师附小任教。由于她16岁时祖父已作主把她许配给在上海经商的江西商人张馀三之次子张宝龄(字仲康),此时,张家提出完婚,苏雪林抵死拒绝。

这时,她结识了庐隐,两人志同道合,约好到北京上学。为了学习,也为了逃婚,苏雪林提出继续上学,遭到祖母反对,要她完婚。但此时的苏雪林,意气正高,求学志向坚定,一心要做个新女性,至于嫁人,想也没想过呢。面对家人反对,她又以死相逼,大病一场,祖母被吓坏了,才不再逼婚。

1919年,苏雪林结伴庐隐北上,进入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学习。当时,“五四”运动发生不久,到处是自由解放的空气,苏雪林深受感染。她可以旁听久仰的胡适、周作人、陈衡哲等人的课,还有庐隐、冯沅君、石评梅等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伴,生活充满阳光。尤其是胡适,他自由独立的精神,丰富的知识、高尚的人格,给她深刻影响。

生于旧式家庭的苏雪林,虽自小生活优越,有母亲的疼爱,但祖母专制,而且重男轻女,总是反对她上学,让她十分不满压抑。如今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家,像出笼小鸟,自由快活地飞翔,好不快乐。苏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她激昂地汇入时代洪流,也积极写白话文,抨击时弊。后来她回忆时还兴奋地说:“我便全盘接受了这个新文化,而变成一个新人了。”

1921年秋,苏雪林瞒着家里,踏上通往法国的邮轮(同行者有潘玉良),到吴稚晖、李石曾在法国里昂创办的海外中法学院,先学西方文学,后学绘画艺术。只在临行前一晚,才告诉了慈母。

幽梦寄笔端

苏雪林天才颖悟,才具甚高,而且笔耕勤奋,所以成就斐然。她给人的感觉是,只要是创作,她都有兴趣,都做得有板有眼。新旧诗歌、散文、政论文、文艺评论、小说、戏剧、学术论文、书法绘画,等等,无不涉猎,显示出多方面的才华。她是真正的集作家、学者和画家于一身。

回望苏雪林的创作生涯,不能不让人感叹,也许她就是一个文曲星下凡。

十九岁,苏雪林曾写过一篇文言短篇小说《始恶行》,全文仅三四百字,她念给家人听,婶婶、姐姐等女人都感同身受似地流下眼泪。之后,这篇小说又发表在1919年北京高等女子师范的年刊,受到她的同学冯沅君的赞赏,她还把小说寄给在美国读书的哥哥冯友兰。兄妹二人对苏雪林十分欣赏,认为她以后定当成名。

青春是气盛的时光,也是飞扬成长的岁月。在北平上学时,受时风影响,苏雪林的个性完全释放出来,她也尝试以白话文写作,在《时事新报》《国风日报》及《晨报》的副刊发表政论文章,评论时事,意气昂扬,初步显示出她激情善辩的一面。

到法国后,由于水土不服,由于刚结束了一场浪漫而无果的初恋,加之听说母亲忧劳成病,苏雪林病倒了。很厉害,后来经过在都隆风景优美的日内瓦湖(Lac Lemon,译为来梦湖),调养,才在那“拖蓝揉碧,明艳可爱”的湖畔得以康复。

1923年秋天,苏雪林一口气写下43首白话新诗,连载发表于国内《晨报》副刊,这组短诗题名为《村居杂诗》,短小精练,如明清小令,风格清新,莹莹可人。现转载两首:

绿影扶疏

幽径中牛儿一头头归去

故乡的斜阳啊

海外又与你相逢了。

幽梦未成

夜凉如水

一片脉脉的清愁

都混在远近的虫声中了。

朴素、恬静、优美,带着忧伤的离情和乡愁,带着小知识分子的惆怅和迷茫,……。这里,这是青年苏雪林的情趣,文艺而小资,典型的才女品味和风格。这与当时在法留学生中共产主义者的激昂,形成鲜明对比。所以,苏雪林拒绝加入其中,是可想而知的。

她的这些青春的诗,充满诗情画意,有传统诗词的余韵,也有传统文人的风格和雅趣。在诗里,我们看到一个活力四射的新女性,也看到一个衷情并留恋传统文化的新诗人。

初恋失败,大哥和父亲先后亡故,母亲病重,催她回家完婚。但她与结婚对象张宝龄实在没共鸣没信心。苦闷中,她加入天主教。几个日夜的思想斗争后,苏雪林决定中断在法国的学业——为了母亲,回家完婚,并决定此生致力于文学和学问,以著述为业。于是,在游历了一些文化名胜古迹后,苏雪林于192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马赛登上返国的轮船。28岁时,苏雪林突然间就这样做了决定,一个决定了她一生事业和婚姻方向的决定。

看她的小诗,那么感性细腻,看她这决定,真是非凡果敢和理性。所以,我总感觉苏雪林终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大概也因此,她既能为文学和绘画艺术,也能为学术研究。

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首诗:

词家原不觅知音,

银烛秋堂独听心。

未免初惮怯家影,

欲求缥缈反幽深。

在诗末,苏雪林作注道:

余身世将以阙陷终之。然读书写作,以足慰情,何必更有所求哉!

也许,这可作为她决定尘封自己的爱情一生献身文字的一个注脚。

1928年,苏雪林以“绿漪”为笔名,先后发表散文集《绿天》和自传体小说《棘心》,立即轰动文坛,她后来居上,成为与冰心、凌叔华、冯沅君和丁玲齐名的“五大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