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车辆在小区附近徘徊,表现非常茫然。还有些人在警报声中匆匆拨打电话,更远处的,是擎着一团焰火的消防车鸣笛开来。这一切虚幻又具象,迅速在赵自鸣眼前展开了。他想到几年前停车场坍塌事件那日就是这样,而这声音赵自鸣也不陌生,城市里的许多人也不陌生。只是这次,他手机没有电了,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激动地去报警。不过没关系,即使他不报警,也有人报了,这让他很放心自己此刻的闲散,何无倒是紧张了一下。
他的身体已经是纸片的薄度,必须远离人群才能避免踩踏。何况现在处处有人擎着打火机,他很怕自己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此刻,他已经躲在高音喇叭所在的电线杆处。身体环抱着电线杆,感到自己很扎实,真正又落了地。
李挪则不介意,她倒喜欢自己再次变薄,可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她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以便宜人群的姿态走入城市的浪潮中。她心态很平静,做好了继续等待的准备。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断电持续了很久。展春园西路是持续最久的。当李挪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黎明早就过了,等待她的是白昼。因为在地下住久了,她很久没有一觉醒来看见外面天色的时候。此刻,她感到非常欣喜,也没在意刷牙洗脸这些细节,就走进上班族的队伍中。
如她所愿,她的身体再次变薄。
恰好今天风大,雾霾小。她的身体飘向半空中时,也看到了何无。只是他还在睡。身体像是平躺在一层风之上。李挪无意叫醒他。赵自鸣站在地下看着他俩飘飘荡荡,面无表情。
没有雾霾是很好的。李挪看见整条展春园西路布满了赵自鸣的地图画,只是颜料用完了,新的几幅3D图只有浅淡的轮廓,效果弱气了很多。
她逐渐上升,手指碰到一些别的符号的身体——他们都曾是点名册的成员,也因此被她忘记姓名。她渐渐也看不清展春园西路,却能清楚感觉到脚下大片大片的人群。
随着对体内一阵电流的体悟,李挪感觉到脚下的人群都在亲切地交谈。他们在谈论昨天晚上停车场的那场海市蜃楼。说雾霾被吹到了邻省,已经引起了公愤。说在中央大厦的望远镜里,展春园西路已经被黄沙遮蔽。他们的谈论每到夜里,地下会响起迪斯科的声音,那是他们父辈们的声音,却被年轻人的身体发出——“这些人真土”,有人说。
他们还提起很久之前的停车场坍塌事件,谈论那些掉落在传送梯夹缝中的车辆到底去了哪里。
倒是没什么人关心发电站好了没有。但看这个热闹的样子,倒也不像不好。
只是这样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
李挪很快飘落在上班的公司楼顶,她灰头土脸地从阳台走到工位,没有人再看向她。大家勤奋地工作,像是打仗一样。
各种纸片铺天盖地,键盘声响彻楼宇,新的一桶饮用水都长草了,还是没有人想要把它装在饮水机上。一时间,办公室所有的绿色植物都在枯死。战神一样带着面罩的年轻人在电脑上严肃地奋笔疾书。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找到工作了。”赵自鸣在电话那头说。
这声电话让李挪得到了莫大的解脱,每个人都很忙,意味着没有人在意她今天有没有工作,何况老板的办公室门还锁着。李挪在楼下签到册上写了一条“去总部”,就扬长而去。走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是早上十点钟。
十点钟的车已经没有那么堵了,尴而且天气不错,车厢内两边的扶手栏上挂着很多人的影子,这些影子以车厢正中间为圆心,往车外尽情发散。
拉长的影子们和马路上的影子们彼此连接,许多个影子压在很多人的身上,形成奇妙的2D效果。它们洒在城市的四面八方,构成真实躯体之外的重影。
李挪在这些影子里看见了4、6、12,还有那些曾经住在地下俱乐部的别的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步履不停,只是彼此走过的时候,却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李挪想,赵自鸣如果走在这条路上,必然也不会认识她。就像她看见飘在半空中的何无,也不会叫醒他。她又如何知道他不是在装睡呢。她又如何知道他们每个人不是在装睡呢。只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她重视自己这个难得的假期。
她一路小跑穿过半个城市,期间踩在很多个影子的身上,也踩在自己影子的身上,这让她的身体感觉到疼。她在人群中轻叫了一下,很快,很多人也随之轻叫起来。这叫声毫无力度,却宣誓了不满。人们终于意识到影子们占据了很多生活空间,纷纷抒发着怨怒。李挪想穿过他们怒气冲冲的脸,却发现根本不可能,她的身体虽然很薄,却还是穿不过这些身体的缝隙。他们一个二个都像是安排好了,需要在这一刻打起来。每个人都拿着手边有的东西奋力去砸,有手机、钱包、高跟鞋、金属发箍。有些皮肤薄的人已经开始惨叫,剩下的一些人在努力收拾残局,但显然已经不可能。
影子们纠缠在一起,逐渐有些黏稠。让很多像李挪一样试图跑过去的,都绊倒了。新的人叠加在旧的人身上,让整块马路更加黏稠——这成为一个恶心循环。
李挪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们像走进沼泽染缸一样无法分离,逐渐融合。整条街像是晒化的柏油路,李挪自己也快动弹不得,只是她没能郁闷太久。
因为赵自鸣把她托了起来。
确切说,是赵自鸣画的地图把她托了起来。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李挪看见这些地图悬浮在半空中,仿佛是一条新的展春园西路。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一定是错的。”赵自鸣说,“可能这就是一条海市蜃楼。”
他们未能飞升太久,就停落在暂安处小区。这是白天,因此仍旧大门紧闭。通过地下俱乐部的走廊已经撤去了原先的红毯,这让李挪的脚步声清脆了一点,而赵自鸣则继续打着何无的电话。
仍然不通。
“他应该在公司吧。”李挪说。
赵自鸣没有说话。他吃不准此刻的心情,正如他突然把大家叫过来,难道真的是为了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还是找个由头把大家聚在一起,坚定地搞一个派对。
只是,他暂时不愿意想这些。他手里提着酒瓶和零食,还有快餐店买的炒菜与卤煮店的鸭脖。李挪为他分担了一点,他们一起提着,一前一后走在这条走廊上。
今天的走廊格外漫长,走到下半截的时候,赵自鸣还听到了回声。他看到在走廊的尽头,通往他们俱乐部的那个拐角站满了人。他们表情各异,但都憋出了微笑,站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给个惊喜。
李挪认出那是她的队员们,他们每个人都举着牌子,写着自己的号码。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起居服,仿佛是各自号码的专属颜色代言。不过这些细节,李挪此刻觉得不重要了。
赵自鸣有些诧异,他没有叫他们来。但人多总不是件坏事,何况此刻他们每个人都需要聚会。
赵自鸣把酒打开,围在桌子上摆成一个圆圈,然后自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李挪则再次选择了她喜欢的沙发。
剩下的人,4、6、12,或者别的号码们,也找到了自己适合与熟悉的方式。
“真好啊。”每个人异口同声起来。
“倒是挺好的呢。”李挪认真地接着他们的话茬。
另一边的赵自鸣则开始自饮起来。李挪看不下去,打开了其中一包薯片,撒向众人。人群开始欢腾。气氛一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大声交谈、喝酒,重新认识。他们的对话无非这几样,你是谁,我是谁,最近做了什么。李挪觉得他们有些陌生。不过陌生是正确的,不然她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随着三瓶百威啤酒下肚,李挪感觉到一丝喝酒的味道。真难喝啊,她心想。接着,打开了一瓶嘉士伯,好像也不是很好喝。
作为派对主办方的她和赵自鸣,此刻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等着何无到来,可他似乎是不会来了。李挪打过去的电话从忙音变成了无人接听,赵自鸣的也是。他俩面对面坐着,觉得不该这样,但却无能为力。
李挪打开了音响开始放音乐,有人开始在屋子中央跳起舞来。赵自鸣瞅了一眼——非常傻,居然穿着雪地靴跳舞。
确实傻,李挪附和道。
但他们这一唱一和突然就激起了大家的不满。他们纷纷把酒瓶砸向他俩,这让他俩兴奋了一点。
倒是有点聚会的意思了,李挪想。接着,她把自己喝完的酒瓶砸向人群。
房间越来越乱,他们却都不想结束。赵自鸣则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高音喇叭的叫唤在这时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没有那么多的推销广告,重新变成严肃的新闻。
新闻让整个城市肃穆了起来,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能形成震慑的威力。正如在微醺感中,李挪从兴奋的喋喋不休回归到安静的状态,此刻目光直勾勾望着走廊尽头。
那里是她惯常走出地下俱乐部的路,也是她进来的路。虽然有另一条路通向外面,但她不会选择,她还是习惯了这条最开始的路。她换着各种姿势凝视着那个出口或者入口,有时候躺着,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还蹲着。她感觉有人从入口进来,又有人从出口出去,反正都是同一个口,大家的选择却不同。
而她自己则走在展春园路上,就像一个人一样走在这条路上,就像一个人的队伍一样走在这条路上。她知道赵自鸣和何无也是一样。他们像一条队伍一样走在这条路上。
但是,随着有人在背后放起电影,随着大屏幕打开,李挪意识到身后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层层叠叠像塔罗牌一样倒在她的身后,而她自己也倒在那堆牌里。牌是个好东西,能获得欢乐,还能让每个符号找到自己的位置。跳进去,就像回到了家。
可惜,他们这些人,形成一副牌之后还是很聒噪。
有人在里面谈论曾经,说:在城市里的出租车都是桑塔纳的时候,它们都曾像塔罗牌一样倒下,而在这一排车的尽头,是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而保时捷的背后,就是城市新的地图。
新的地图。当李挪在内心重复这几个字,整座地下俱乐部都发出轰隆隆的回响。隔断板们开始沉甸甸下坠,成为一面地板。而他们的放映机,零件破碎,此刻也已经分解,铺平在路上。李挪不知道何无是不是还在走向她,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是盟军,他们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城市里的符号,虽然还有名字。他们三个人——李挪、赵自鸣、何无。走在展春园路上,有人为他们排好位置,他们将一路从东头走向西头。
石猴
邢周
[作者简介] 邢周,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200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科专业,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十三春》《八十四号公路》,中短篇小说见《山花》《青年作家》《天南》《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
“我真想带着人马冲进我哥哥办公的地方,揪着头发把那些人都拖出来,让他们跪着,往脸上啐口水,逼迫他们彻底交待自己贪污的事情,根据表现,有的往死里打一顿放走(我哥哥就这样处理),有的吊死,有的活活烫死。对了,就是迫害。他们的情妇,则用标枪从下面那个洞穿进去,一直从嘴里穿出来。如果给我机会,我一定这么干。即便基于他们这类人专门败坏世道的良心……”
读到这里,中年人伤心地摇了摇头。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头大身小、样貌极尽平庸的青年。
他不停地嘟哝着“这凡庸之辈,简直生来就是平庸的东西”,在屋里走了几圈。刚刚以平静的动作谎骗了自己,但那股火蹿起来了,从树叶堆里冒出浓烟,再也藏不住了。他无法思考,恨得牙根痒痒。他下定决心再也不看了,甚至想把它直接烧掉。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他便坐回在那本土气十足的、软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前面,心里却冷笑道:“看看我,可真是受虐狂哇,明明都这么难受了,还要继续看!”
这一翻开,便看到弟弟赫然写道:“……如果的确存在一个标准或叫榜样(就像我哥哥),而且只有这一个,那么外面的世界再大,跟这片小小的、麻雀肚皮大的工人村又有什么区别?!可我的不幸在于:这标准竟像魔鬼一样,在我心里时隐时现,总之,标准就是不肯走。从标准来看,要让所有的人赞美我,前提是要比所认识的人都更有权势、(或至少)更有钱。否则他们就会迫害我。基于以上原因,在我哥婚礼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高兴日子,我将那只早已准备好的背包背上了肩膀。我很高兴,因为我这一生所需要的都装进去了。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哥哥好!但为了全世界……”
“我真没见过这么虚伪的人!”蒋石龙几乎是惊喜且不无佩服地想。他这个弟弟呀,脑袋就像块大土豆,长了很多年都没变圆,喜欢爬高,又常常摔下去,每次都是头先着地,什么污烂小说都读得津津有味,看敌特剧流泪,上课时在桌下画小人,要么打瞌睡,考试时目瞪口呆。他们一起骑车到郊外逮蛐蛐,做弟弟的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却一脸的踌躇满志、愤而不发的神情。敢情是都藏着呢!蒋石龙不由嘿嘿笑了两声:“自己写日记还要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骗自己。什么东西。早就预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