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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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锐小说(1)

冷汗涔涔

范云英

【作者简介】范云英,生于1973年,祖籍永泰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山花》《北方文学》《福建文学》等数十种报刊杂志,有作品录入小说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耳边的风景》、小小说集《草戒指》。

我一直以为,除了客户,世界上最难缠的就是我爸妈了。

我爸妈在国企做了几十年幸福的螺丝钉,光荣升级,退休金一路看涨,从最初的六百涨到一千二,跟楼上那位月领七千、惹各路“保姆”蜂拥而来的卧床老干部不同,长期的体力劳动把我爸妈锤炼得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平常不打针不吃药不犯糊涂,骗子也不惦记。叱咤一生的人消停在床上了,被使唤习惯的哼哈二将倒风云了起来,像被扯掉眼布的驴早晚要反出转一辈子的磨道一样,突如其来的自由使老实巴交的我爸摇身成为民间外交家,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本厚厚的通讯录,上面详细罗列着邻居、同事、亲戚、朋友,邻居、同事、亲戚、朋友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邻居、同事、亲戚、朋友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的兄弟姐妹姑姨伯叔难兄难弟拜把子……你要在大街上突然被一个热情洋溢的老头儿截住聊一个你八竿子打不着一棍子的亲友,请多包涵,那老头八成是我爸。我妈更厉害,做了几十年群众,一翻身成了小区的老太太领袖,成天带领一群奶奶外婆团购白菜纸巾,连夜到开业、促销的超市、药店门口排队抢购平时可用可不用最终全没用的东西,跳广场舞,参加社区活动……可以说,退休彻底解放了我爸我妈的思想,把他们从性格模糊、思想格式化的产业工人改造成极富个性的老头老太。现代人讲究个性,其实太强的个性就跟驴的遮眼布一样,一旦蒙上就会一心一意地在自己的磨道里转了,拉都不出来。哪家要不凑巧出了一对,就会和我家一样炮火不休,争端不止,我爸妈属根正苗红,在嘴上计划生育的年代也没为日后的冲突留个备用胎,害得我这个独轱辘来来回回滚得要炸胎。就像现在,我送走客户才要喘口闲气,我那七十多岁的老爸在电话里嗓门奇大、中气十足地冲我嚷:你回来看看,快回来看看,回来看看你妈,你妈又不煮饭了。这话说得好像我妈不是他的老婆,而是我的儿子,得由我负全责似的。

太上皇有令,只能回家灭火。

才拧起包,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客户。我们这行人眼里的客户只有两个,一个是已经赖账的客户,另一个是准备赖账的客户,这个属于后者,得小心伺候。同样是讨生活,有人要卖力气,有人要卖智慧,我们是既卖力气又卖智慧,同时卖关系,三者的本质其实一样,都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叫法活法却不同:第一类叫劳工或农民工,满街都是排着队等做白领金领的大学生,打工者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也开始有撂老板挑子的硬气了;第二类人叫白领,表面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其实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干活干到过劳死的大多是他们,前面的才倒下,后面的就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抢过牛的火炬继续耕耘;我们这行更别说了,人们在报上看到我们,前面通常有个“黑”或“不良”的定语,似乎中介全都是诈骗犯转世托生的。我们的上帝永远斜着眼缝瞄我们,不但粗暴打断我们的话语,任意冲我们发脾气,还千方百计从我们的服务里挑剔出针孔大的不是来赖账。我们呢,明知对方要来打我们巴掌,也得撑个笑脸迎上去,任劳任怨得自己都心碎,所以我们这行大都干不长,我店里所谓的销售精英,其实是些刚走出校门做着发财梦城市梦买房梦的农村孩子,他们的优点是单纯有激情好煽动,缺点是冲动无知容易把好事办坏。这个电话,很可能就是冲着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来的。

喂,您好。调整好微笑,接起电话,我坚信生动的面部表情可以让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甜美动人。

我说你们艾佳中介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你们这是什么素质啊,啊,你们……一个中年女性肥厚壮硕的声音排山倒海地向我压来。

我微微侧头,把话筒拉离耳朵二十厘米,不舍让耳膜受到无辜虐待。

你说,我买个房子我一眨眼一百多万就花出去了,还会赖你们几千块中介费?

当然不会。我飞转脑筋,见缝插针。

就是嘛,我早就跟小苏说了,等水电有线过户好了自然会把余款给你们。撞击过后,急浪慢退。

哦,您是购买宇城花园2118的纪姐呀。

嗯。对方余怒未消。我说你们是什么素质,非得把钱交清才能取产权证,水电过户了再给你们不是一样吗,啊?

不好意思啊纪姐,平常店里的事务都是店长在把关,您说的这些我真不清楚呢,但我能请问您一下,你们签的合同上写哪天付款吗?我笃定,在中介费支付条款上我一律要求店员填写“过户完成之前结清”,违者抽成由三成减为一成,并由经办人承担追不回款项的偿还责任。这个时间点非常重要,此前提取产权证件的凭证在我们手中,不给钱客户就取不了证办不了按揭,一旦证件捏在客户手中就被动了,他不给钱我们能怎么办,告客户吗?那点尾款还不够塞律师的牙缝。

这个,我没看,但签合同的时候我跟小苏说好水电过户后结清。

俗话说空口无凭,您说是不是?您放心,只要是你们在合同里定下的我们绝对信守,待会我去查一查,也请您回去看看合同,好吗?

我不管合同,当时就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好的事情不能由着你们想怎么变就怎么变,否则我就把这些全发到网上,让公众来评评理。

你想发哪里都可以,言论自由嘛,那是你的权利,我们也不是吓大的。我有点烦,而且这时也不宜示弱。

啊哈,你们不是吓大的,我是啊。对方尖声叫道。

纪姐,我不是这意思。我们连合同怎么定的都不知道,这么扯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不如你先回家看看你们当时在合同里是怎么约定的,我呢,也去找小苏问清楚一下,好不好?我适时软言。

哼嗯。女人用鼻孔招呼了我,挂断电话。

摁掉手机,我狠狠骂了句,妈的,什么货,不就是一百多万吗,姑奶奶家的房子三百万。

城南往城北主干道的内侧封闭,里面的重型机械声此起彼伏,新闻报道说这条城市快速道投入使用后将解决城市的拥堵问题,我不知道这些人凭什么如此乐观,卖小车都跟卖白菜一个样了,用两年时间增加一条路能装得下一天天蝗虫般快速增长的小车?

车子蜗牛般爬行,要不是我爸叫,我宁愿在店里凑合一碗泡面也不会在这个时段开车上路。我爸妈在外好人一双,在家恶人两个。退休前没时间吵,后来因宝贝外孙小,怕吓着还克制着,外孙一上中学就给他们腾出了广阔的厮杀战场,他们的火气就跟冬天的茅草一样一点就着,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怎么劝都没用,只能随他们闹去,但若升级到罢工的程度,我就得出场调停,不然他们宁可饿肚子也会犟在那里。年纪大了,有些事还真不能闹着玩。

平常,我妈负责买菜、做饭的三餐大计,我爸负责洗地板、扔垃圾之类的闲杂事,尽管分工明确,他们还是天天在买的菜不好看、洗的地板不干净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摩擦走火,我烦不过,下条禁令,不许擅自干涉对方内政的人插手外孙的事情。这个不是办法的土办法还有点效果,我的耳根稍为清静了一阵子,今天他们又是为了什么闹成这样呢?

我先去小区的小卖部买包粉条。我妈每次罢工,我都煮清水粉条,一来是因为没时间做更好的菜,二来是我们全家都特别不喜欢这玩艺,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他们一闹就把全家人的舒坦日子闹没了,谁也讨不了好。

我妈照例躺在床上直哼哼,几十年过去,她都从女工人蜕变成女领袖了,对付家人还永远是装病这一招,一点也没有与时俱进。我爸抱着个小茶壶,坐在摇椅上前后晃悠,一脸置身事外的无辜样,似乎我妈是自己把自己气倒的。对手都躺下了,也难得他这个肇事者还能如此坦然,还能坚持袖手旁观不下厨房,真是非常有原则。

冷脸走进厨房,我妈哎哟哎哟没良心的气死我了之类的咏叹调马上高一声低一声地传过来,我爸则把电视音量往高调了又调,家里热闹得让人脑袋发昏。

儿子回家,我给他打了个眼色,他按老规矩给外婆端了饭,识趣地三口两口扒了饭回房做作业。我端着碗,一半在客厅陪我爸吃,一半在卧室陪我妈吃,总算嚼出个梗概。

罪魁祸首是两包面条。我妈会过日子,为省几毛钱宁可挤脏兮兮的农贸市场,也不到干净舒服的超市去。今早她听说岭北菜市场的菜便宜,就带了小推车坐十几站的公交去采购。进了菜市场,她看到一个摊主在择空心菜,叶子捋进一个装垃圾的大竹筐,菜梗放在摊板上。我妈问人家说你这些菜叶子是不要的吗?摊主说是。我妈心疼了,好像人家扔的是她的菜一样,她说你这些叶子全都好好的,扔掉太浪费了。摊主说有些顾客只爱吃梗。我妈热心地出了一个主意,让那摊主把叶子用塑料袋装起来,她认定会很快卖出去,因为更多的人喜欢吃叶子,而且不喜欢择空心菜的人也会来买择好的叶子,尤其是害怕把指甲弄黑的年轻人。应该说我妈的建议不错,分析也入情入理,如果是我,再贵上两块钱也要买择好的叶子。作为摊主,付出一份劳动和成本,却多卖得一倍的钱,照理说该感谢我妈才对,最不济也就是当没听到,他却当场翻了脸。这问题还是出在我妈身上,她没读两年书,平常领导的都是些刚进城帮孩子带孙子外孙重孙的乡下老太太,她有领袖的良好感觉和统领意识,却没有领袖的文化和口才。我妈好不容易表达完意思后,又意犹未尽地缀上这么一段:这样,你一把菜梗卖两块,一把菜叶卖两块,如果这菜成本一块钱,那你现在就从赚一块钱变成赚三块了,对不对?我妈说到这里,人家摊主也没说什么,关键是她的话匣子收不住了,她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怎么就这么愚蠢呢,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一个。哪想到,那个小摊主根本不是省油的灯,当场就反击说我妈是老母鸡检查母鸭下蛋了没——关你屁事。旁边买菜卖菜的人哄一声都笑了,也难怪,人家这话又生动又形象,明显是在广阔天地里千锤百炼出来的狠角色。我妈虽然生在旧中国,但长在党旗下,一辈子呆在国营厂里从未跟社会上的魑魅魍魉打交道,她对付我爸的招数在人家面前充其量算三脚猫功夫,再对峙下去单是那一口脏话就让她招架不住,只好憋红着老脸逃了出来。她菜也不在那买了,呼哧呼哧地冲进了超市,挑了两包一袋一元的面条和一斤一块六毛八的上海青。我妈这点实在让我佩服,都气成那样了,还能紧紧捂住自己的口袋,绝不拿钱撒气。

据我爸说,他一看我妈进门的那张脸就知道她心情不好,就知道她一定会找他的碴,但他还是很有风度地忍着让着她,任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摔碟子摔碗也不去招惹她,不干涉她的买菜内政。整顿午饭,两人都没说话,闷闷地吃了面汤,闷闷地去午休。我爸说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零二分十七秒,他正要跟我细说为什么会掐得这么精准,我挥手说,管它几分,关键是什么事。我爸很不尽兴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他说我妈突然在厨房里大骂黑心奸商、丧尽天良等等,我爸赶进去,看到灶台上有包打开的面条,上面附着些闪闪发光的丝状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保温用的玻璃棉。我妈一方面是吓,一方面是早上憋肚子里的那股火需要发泄,顿时破口大骂。这时候,我爸自然是同仇敌忾,两个人左一声右一声声讨不良商家,又拉出地沟油瘦肉精之类的一大拖来痛加谴责。骂到痛快处,我爸顺口说了句你买的时候就不能看清楚点,这就把我妈惹毛了,于是两个人掉转枪口,互相开起炮来,接下来自然是心情不好的我妈口不择言借题发挥数落我爸。我爸这人,平常谁说他什么基本会听,唯独我妈的意见从来没听过,他牙齿没我妈伶俐,对付我妈他要么不搭理要么大吼大叫。今天他吼叫的内容是吃饱的牛肚——草包一个。这话就伤自尊了,我妈又委屈又愤怒。我在外面受了欺负,你这死老头子不为我出气,还找我的碴,还骂我没文化。结果,我妈连哭带骂,从现在开始一路扯回了几十年,内容之多,简直可以编部血泪斑斑的控诉史。如此一来,我爸更要吼了,我妈自然只能“病倒”。

我说,你们烦不烦啊,我成天在外面跑得累死累活的,你们两个倒整天闲在家里骂仗,一点也不让人省心,你们是想要累死我呀?别人卖了坏东西给你们,你们有本事就找他们去把这口气争回来,窝在家里跟自己人过不去算什么好汉。

儿子从房里出来,哇哇怪笑,这个家里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出来,天掉下来了也跟他没关系。儿子乐得滚倒在沙发上说,外公外婆,还好没叫你们去打仗,要不然敌人还没到跟前,你们就相互把对方崩了。

我说,没你什么事,快去做作业。

儿子仗着有后台,不理我,我爸妈虽怕我,但我要胆敢对儿子怎样,他们就胆敢团结起来炮轰我。儿子举手。外婆,不能便宜了他们,得找他们讨个说法,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