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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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锐小说(2)

我瞪儿子一眼,这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爸妈那代人读一本老书长大,旧的道德思想像桶一样把他们死死箍在了里面,想推测出他们的举动和反应并没有什么难度。像儿子这种在电脑、手机、电视前长大的新人类,各种相互矛盾相互交叉的混乱信息在他们脑子里相互反应冲击,前一分钟他可能在千年之前口口朗诵着子不教父之过, 下一分钟可能就到了火星上,这会儿他还在中国,一会儿又说人家美国怎样怎样,言之凿凿,搞得跟真去过一样。我永远不能明白他下一分钟会冒出什么古怪的念头, 尤其是嘴里一串串扒开来看每个字都认识,合起来则云山雾罩不知所云的词,有时候我费劲去弄懂并使用一个词,人家却摇着一根手指头说你恐龙了。什么恐龙?世界上有我这么漂亮的恐龙吗?

儿子的话激起我妈万丈的社会责任心,她正义凛然地看着我儿子说,对,明天就找他们去。

我爸声援,就是,一定要让他们给个说法。

我吃火药怎么啦,我本来都累得半死了,还得成天跟你们这些烂事缠不清。好好好,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甩门进了房间。

我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两块钱嘛,有什么好折腾的。

儿子却来了兴致,他这代人最喜欢恶搞和折腾,醉心于一切能把水搅浑的事。他说,老妈,这不是两块钱的问题,是道德问题。儿子洋洋得意地转向他外婆。食品安全,人人有责,是不是外婆?你们再算一算,一个人两块钱,就算一半人购买面条,你们想想我们中国有多少人,那就是多少钱,十几亿啊。

我爸妈十分赞赏甚至有点崇拜地望着他们的外孙,连连点头。

事情要麻烦了,我严厉喝止儿子,你少在这里一套一套的,有本事下次给我考个全A回来,都几点了,快去做作业。

这就生气了,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真没意思。儿子无所谓地转过身去,冲着他外婆做了个鬼脸,进了房间。

我妈刚被调动起来的兴致也没了,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吃火药了还是怎么了,昊睿哪里说错了,你就这么凶他,真是父女一窝,生只老鼠乱打洞。

我吃火药怎么啦,我本来都累得半死了,还得成天跟你们这些烂事缠不清。好好好,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甩门进了房间。

在手机上看了一会房市信息,想起白天客户的事,就给店长小许打了个电话。小许说安姐你放心吧,合同与欠条都没问题,全写过户完成之前结清余款。我说,这单你要跟一下,那女人有点难缠,小苏怕应付不过来。我还想提醒小许对客户态度要好一点,舌头不知怎么转了个弯,你们看着办吧,反正钱要拿不回来,你跟小苏赔上。

隔一天,小许给姓纪的客户打电话说可以取产权证了,问她什么时候要去办理。她说马上可以去行政服务中心。小许说,好,我待会通知后勤过去,还有一个事啊纪姐,我们公司规定拿产权证之前得把所有中介费结清,否则后勤不会把取产权证的单给我们。

纪客户火了。你的意思是要扣着不让我取证了?

小许说,哪能呢,纪姐,要不要去取证,都是您说了算呢。

那我说现在就去。

可以啊,只要您把中介费交给业务员,他就可以凭此跟后勤拿取证的条子。

我不跟小苏说过了嘛,等水电户口都办好了,自然把中介费结清,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后面会不会帮我办好这些事。

放心吧纪姐,水电过户的事,您就是不说,我们也会帮您办好的。我们公司不是什么小摊小贩,信誉第一。

那为什么就不能等全办好了再给钱呢?你们有信誉,难道客户就一定信誉扫地吗?

这很难说,我们就碰到过一些客户拿水电过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借口,不付中介费。

你什么意思?说我赖账是吗?你讲的是什么屁话?太过分了你。纪姐骂骂咧咧地摔了小许的电话,打我的,没接通。彼时,我正在接一个让我肝火血压齐升的电话,挂电话后急火火跑去处理,也就忘了回打过去。

打我电话的是高中同学李杰,我们之间纯属君子之交。李杰是妻管炎标兵,虽然同城,除了同学会很少和他照面,平常更没有什么电话往来,无事他不会登我这个三宝殿。他却不说,遮遮掩掩地东拉西扯,先扯了几个发达的同学和几个不发达的同学,又礼貌地问候了我的心情我的生意好否、我的父母我的先生儿子安否之后,才吞吞吐吐地问我能不能跟我爸说一声,让老人家不要到他那个工商局的副科长老婆办公室去。你老婆认错人了吧,我爸去那干什么,而且他也不认识你老婆。我眨眼,回不过神。李杰说,不会错,去年五一我们见过一次。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们一家去美食城吃饭,在地下停车场碰到了停车的李杰,两家人在电梯口亲切友好地交谈了几句,又相互礼貌虚伪地恭维了对方的孩子,我爸问起人家工作的时候还客气地连夸了好几声,想不到他竟记下了,这等好记性让人想不佩服都难。

据李杰说,今天早上他的科长太太正在处理文件,一个穿中山装、手臂夹着个公文包的老干部进了她的办公室。李杰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说的确实是我爸。我爸字写得好,在他那个年代,这是断定一个人有学识有才气的重要依据,我爸因而得以调离车间做了几年抄抄写写兼跑腿的宣传干事。本质上,他和我妈一样是工人,但这捏笔的与捏泥巴的毕竟不一样,我爸平常说话行事就很有范,他人又魁梧,套上兜口别着钢笔的中山装,那气质,啧啧,当真比老干部还老干部。李杰的科长太太摸不清我爸是哪一路军,也不可能认出面前的老头是她丈夫的某一个小中介女同学的父亲,更不可能想到一个老头儿能仅凭电梯口的一面之缘就自来熟地摸上门来,她赶紧放下手头工作给我爸让座泡茶。我爸跷着二郎腿很亲切很随和地关心了人家的局长书记、前任局长书记,又非常知情地说了些诸如局长是谁谁谁的什么人、因了什么什么提拔了他,书记是某某某的好朋友、这个某某某就是哪一个人的什么朋友什么亲戚之类的话,那个著名的某某某的名字从我爸嘴里吐出来,很恰如其分地让人感受到对邻家小孩的熟络与慈祥。那些街头巷尾听来的大路货,经我爸的加工翻炒,竟然把她这个国家干部给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我爸,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我爸大手一挥,呵呵笑,没事没事。不扰民的姿态越发平易近人。

我爸足足坐了四十五分钟,给李杰的科长太太上了一节叫做莫名其妙和诚惶诚恐的课,才起身告辞说你忙你忙,我只是随便看看。

李杰的科长太太松了一口气,效能办抓得紧,三天两头明察暗访,有的还装扮成外来办事人员,搞得跟特务一样,令人心惊。她推测我爸是效能办的编外探子,哪想这探子还真瞄上了她,下午她前脚才进办公室,我爸后脚马上跟着进来。我爸抬着手腕子说,小赵你这么准时,真是人民的好公务员啊。科长太太的局长上午下班前特意来交代说效能办可能盯上了她们局,让大家既不要扎堆泡茶,对外来人又要礼貌友好,科长太太只得耐着性子让座,我爸仍是跷着二郎腿东拉西扯,他老人家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把科长太太急得抓耳挠腮。好一会,我爸话题一转,开始夸她的丈夫,接着说了她丈夫跟他的女儿是同学,两个人的友情又是如何如何的密切,又说现在他女儿还时常提起她家老公等等。我爸本意是跟人家套近乎,为以后开口求她奠定感情基础,却弄巧成拙,马屁拍在马腿上。李杰的科长太太是有名的醋坛子,我爸的话早就让她火冒三丈,之所以不动声色是为了探出我爸所谓的优秀女儿是何方白骨精。我爸当然不可能知道科长太太的心思,按照惯常的情节发展,他说到去年五一在某地下停车场那一场短暂而又热烈的历史性会谈。李杰的科长太太马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一番狂风暴雨之后,李杰就来求我弄走我家老头子了。

打我爸的手机,没人接。他那台老爷机跟他是绝配,该响的时候深沉,该深沉的时候惊天动地,相当扰民,我有意让它下课,我妈反对说老人家浪费那钱干什么。扔下电话,我气急败坏地往工商局赶。跟当年手持红宝书跳忠字舞一样,我爸做什么事都有一整套生硬、粗糙的固有程序,外交奉行的是一回生两回熟、循序渐进的三段式君子交往论,不制止他,估计还要再往李杰的科长太太那跑三趟。

我在工商局门口把我爸塞进车,一路暴跳如雷,吼声比发动机的声音还大。

我爸讪讪地说,你妈那事归工商管,如果工商局的人出面,我想会好解决一点。

解决什么,有什么好解决的,不就是两块钱吗,我这么来回拉你一趟油钱都二十了。再说,人家正事都忙不过来,凭什么去管你们的破事?

也不能这么说嘛,赵科长的老公不是你的同学嘛。

同学同学,同学顶几毛钱用?我警告你,她是个出了名的醋缸子,你再来烦她,没准她就跑去封了我的店,到时你给我摆平去。我砸方向盘。

我爸的老脸红了,你看你这孩子,我不过是说说嘛,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你也没必要生这么大气嘛。

推开家门,儿子猫走鸡步地从我房间里冲了出来,那架式,八成是做了亏心事。

我横眼问,你在干什么?

没呀。儿子睁大眼睛。

我哼一声挤开他,直接走到梳妆台前,电脑果然是热的。我说,还没,那你说说,这电脑是不是发高烧了?

儿子嘻嘻一笑,涎着脸,我妈真厉害,什么事都别想瞒过你,哎,这次密码是你设置的吧,太高了,我怎么都破不了。

我伸手拍他的头,少给我灌迷魂汤,看你这眼睛就知道刚刚在玩游戏。

儿子机敏跳开,躲到我爸身后。

好了好了,你快去做作业。我爸息事宁人,这小孩子的脑袋可不能拍,会拍傻的,玩一小会刚好劳逸结合。

儿子趁机溜进房间,我爸在厨房客厅瞎转悠,没事找事做,我打电话给我妈,铃声响了三声,变成电子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一肚子火呼呼直往上冒。我们家像哑铃,中间的我和老公成天上蹿下跳,疲于奔命,两头的老少却精力过剩,一天到晚折腾不休。我爸妈还好,他们是同一地位的互斗, 对我这第三方势力两方都要拼命拉拢,我吼一声,再闹也会乖乖收兵,说到底,再倔再强的父母在成年子女面前是先自矮一截的。我儿子就没那么好办了,这个混世魔王的主要阶级敌人是我,又有外公外婆做他坚强的同盟与后盾,比我爸妈难缠得多,我爸妈会怵我,他一点都不鸟我,我爸妈老了思维变简单了,好哄,儿子打小网罗天下信息,书面僵化的传统教育和开放性网络、与书面截然相反的现实,把儿子这代人打造得博闻而幼稚,他们要么刀枪不入,要么脆弱不堪。他现在正迷游戏,家里的电脑没地藏了,只能设置密码,但没几天就会让他给破解,我想把电脑处理掉,老公反对说与其让他往网吧跑,不如给个念想,再怎么说破密码也算是高智商活计。庆幸的是,儿子一直被严密掌控着,没机会发展到明火执仗、揭竿造反的程度,还可以用严防死守的招数对付他,不给他登堂入室作案的机会。现在是做饭的时间,我妈跑哪儿去了呢?

六点三刻,我妈回家。

气死我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打开话闸。原来她的维权行动因老人活动中心的彩排耽误了两天,下午实在憋不住了,跟中心说声有事就跑超市要说法去了。她找了收银,找了售后,最后找到超市的现场管理,对方态度还好,仔细察看了面条和购物小票之后表示要三倍赔偿。也就是说,现场管理给我妈的说法就是赔六元钱,我妈傻了,搞不明白自己窝了两天的火,然后在寒风腊月里又是走路又是挤公交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人家赔六元钱?她感觉这不是她想要的说法。现场管理不耐烦了,这很正常,管理一个大超市,人家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有闲功夫为了两元钱面条陪一个老太太叽叽歪歪老半天。他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我妈又傻了,人家钱都要赔你了,还能有什么说法,关键时刻她灵光一闪想起外孙的说法——赔偿损失。现场管理笑了,说,赔偿损失?大妈,你说说你有什么损失,说出来我们赔嘛。我妈又直眼了,那包面吃下去,她和我爸还真没有什么损失,既没上医院也没打针吊瓶,甚至连一颗消化不良的药片也没吃,能有什么损失?我妈一急,胡搅蛮缠的天性就急出来了,她把那袋面条抖得哗哗响,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没做贼心虚你大什么声,你们这种面条也敢拿出来卖你心黑不黑,你还说你赔,我吃下去要是食物中毒死了你赔得起吗,就算没中毒,我要是因为担心把心脏病吓出来吓死了,您赔得起吗,啊。我妈嗓门一高,立刻有几个好事者围了过来,现场管理不敢恋战,就说,大妈你刚说前天拆吃了一包,那你现在还好好的没事,难道这就是有问题的面条吃出来的结果吗?旁观者笑了,超市一个整理货物的小伙子帮腔说,包装都打开了,谁能证明不是她自己放进去的呀,再说又过了两天。众人更笑了。现场管理说,大妈,我们的商品是从正规渠道进来的,都有厂家提供的质量合格书,如果你信任我们,就把钱拿走面条留下,我们会把你这事跟厂家反映,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自己打这袋子上面的厂家电话,直接跟他们说,好不好?不就是两块钱吗?现场管理把钱放下,走了。哎,你这是什么态度,明天我就找你们领导去,这事我还真要管一管,不能让你们这些黑心商家弄这种面条害人。我妈气极,攥住那袋面条,正义凛然地回来了。

你们说,我这么做能是为了六块钱吗?我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