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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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散文中国(2)

我习惯于在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做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比如以花田为背景,照一张留影,和心仪的女子谈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在花田的掩映下做一些不便让更多人知道的事情。金灿灿的油菜花,青涩的花香,有助于我记住一些事情,也有助于我回忆过往。

事实上,我总是热衷于一茬油菜的收获,而常常将油菜花的花事遗忘。我的农人身份总是遮蔽着我是一个作家的情怀,收获一茬油菜和写下一篇与油菜相关的文章,都能使我满足。

我常常将土地上的耕作和我在稿纸上的创作混为一体。不厌其烦的耕作使我获得了不尽相同的收获,不厌其烦的叙述,使我不止一次写下油菜、花田和我的收获,并一直期待大自然的面貌会在我反复叙述的文字里呈现。

油菜生于四月,收于八月,唯有六月,才是油菜的花季。花季短暂,却是油菜一生中最美的一段生命历程。在六月,大地上再没有比一朵油菜花更经得起反复的叙述。

[带着种子去旅行]

西北大地上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时令的春天是二月上旬,而体感的春天却是三月中旬。感觉春天总是拖着一条冗长而又拖沓的尾巴姗姗而来,我却是个急性子,习惯把向阳的土地上草芽的萌动和路边垂柳的新绿称为春天。

乍暖还寒,街上的行人依照个人的体质胡乱着装。有的人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冻着 ;有的人却恨不得立即将四肢裸露出来。把自己包裹严实的人,不是有意在拒绝春天,穿着单薄的人,也不是刻意去迎接春天,这些都不足以细表。我不愿将时间花费在如何穿戴上,在春天,对于我这样从事农作物种子生产和销售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为自己心仪的种子寻觅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壤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已经习惯了在每一个初春带着农作物种子在大地上奔走,并不厌其烦地向种植户讲解我所熟知的品种特征、特性和栽培要点。只要有人愿意听我讲解,哪怕是挨家挨户逐一讲解,我都会无比认真。每一次讲解毫无新意可言,我只是不厌其烦地把一个结交多年的老朋友介绍给内心里充满期待的农户,我把与我朝夕相处的老朋友的喜好和厌恶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农户,常常会博得他们的认可和赞同。我在春天的成就感,不是我引育了多少新品种,而是得到农户的赞同和认可。

种子是商品,却完全不同于饼干、奶酪,或者是衣服鞋帽。好与不好,合适或不合适,无法立即得到结论,必须得把种子播种到土壤里,经过一个作物栽培的周年,种性才得以鉴别。在春天,唯有耐着性子把种子交给农民,交给土地,等到收成时,种性何如,一目了然。新品种的引育和推广,唯一的捷径是认准品种,引进试种筛选,参加预备试验、区域试验、生产试验。一个漫长的引育过程,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与之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新品种,就像是我的一个个朋友,它们各自的秉性、品行,我太熟悉了,我知道哪个品种的抗性和丰产性优于更为老旧的参照品种。

在春天,随便进入一个农作物种子的集散地,种子的包装五花八门,让人应接不暇,种植户本来是奔着某个老旧的品种而去的,可是只要在种子市场里转悠一圈,心里就没有了主意。这时候,面对一个心里没有了主张的农民,就只能凭种子销售者的人品、良知和种子的种性了。

在初春,我愿意带着心仪的作物种子在大地上奔走。我和种子互为伴侣,面对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所到之处,理应为他们一年的收成而出谋划策。我一直都铭记着,在我成为一名种子生产和销售者之前,我也是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对农民而言,土地就是他们在一年中最大的希望,我是协助他们造梦的人。我的理解是,种子的推广和销售,凭的就是人的品格,以良心、种性为由,在大地上广结善缘。种子的推广和销售,更是一项良心工程,或者是以良心、种性为由,在大地上积德行善。

我无意于在春天欣赏萌动的花花草草,也无意于关心人的衣着变化,我只专心关注一件事情,那就是乐此不疲地在农村的大街小巷和田间地头穿行,将我最称心的种子交给农民,交给土地,并将这种反复单调的行程当成是一次次旅行。

在春天,带着我心仪的种子去旅行,怀揣着人的品格,揣着种子的优良种性,只为在秋日里收获一地比花儿还美丽的笑容。

[沉思的稻谷]

一进入八月,满地的稻谷不再像先前那样昂首挺立,而是渐次低沉了果穗,显现出一幅稳重而又老练的模样。我不知道,八月的秋风究竟对着这遍地的稻谷进行了怎样一番诱导,使得这些把穗子一直高高昂起的稻谷,一个个低下了脑袋,像一群猛然省事的少年,学会了低头沉思。

八月,稻谷背负起生命之重,以沉思的姿态,向大地展示着稻谷一生将思想之花绽放在枝头末梢的荣耀。这份荣耀全部都是饱满的谷粒在歌颂土地母性的伟大,沉思状的肢体形态,是对太阳、雨露、土地最为虔诚的答谢。这个看似单调而又乏味的形姿,却饱含着稻谷万千思绪的灵光。这灵光是太阳之光,是雨水折射下的太阳之光,是土地孕育的万千生命对土地的感恩。八月的稻田,林立的稻谷,被农人之外的歌者称为太阳之子。

是八月的秋风给稻谷灌输了关于生命的某些思想,还是稻谷不堪承负生命之重?传承种性和以种族繁衍生息的使命感日趋加重,犹若磐石一般压下来,压弯了它们的茎干。稻穗低沉下去,日渐沉稳,倒将一枚枚旗叶暴露出来,像一面面颤巍巍的旌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摇。

八月,去乡间看看一片片成熟后待收的稻谷,是一种非凡的享受。满地若垂首沉思般的谷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像一串串灰白色的铃铛,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轻响。空气中弥散着稻谷熟透了的清香,是熟透了的稻谷经历了往复的霜冻之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很淡,却极其醉人。闻香识色,近前去,不由得使人躬身下去,一种源自对稻谷本能的亲近感促使人伸出手,想抚摸一下那殷实的果穗。从每一个颗粒饱满的稻穗上,似乎依稀可以看到稻谷并不漫长的一生。一粒粒稻谷的种子,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裂变和重组,才变成了八月的稻穗。我试图用双手托起一棵稻谷的穗子,将它们放在手中端详,可是我又不忍心打破稻谷沉浸在静默中享受生命最后时刻的那份沉醉。于是我改变了捧在手心里一看究竟的想法,就这样一动不动,凝视稻谷静默的姿态,感受一株株单薄的茎干上托付着的那些厚重。

秋日里,一株稻谷用它沉甸甸的果穗阐释了它一生的追求和使命。它在秋日里的荣耀全都聚集在果穗上,那是种性、雨露、阳光在岁月中媾和的结晶。秋日里的果穗是圣洁的,它的圣洁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而事实上,它本身却就是人间烟火。看着沉甸甸的果穗,使我心生愧疚。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依然无法明确我这一生究竟要追求一种怎样的生活。我的困惑,稻谷无法给我提供可借鉴的直接经验,那么,我的一生也只是像稻谷那样传承种族、繁衍生息?我不甘心,可是审视我的所有劳作,都是以此为基础展开的,于是,我自以为是想了、做了很多事情,其实就是为了把传承种族繁衍生息这一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更完美一些而已。

我习惯将八月的稻田称作是群居的思想者。你看,稻谷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的时候,它们与这片大地上俯首躬耕的农人的神情是何等相似。扎根于大地的稻谷,以稻谷为生的农人,他们都背负着生命的重托,向大地膜拜。根是信仰的图腾。

为燃烧的烈火

闫文盛

[作者简介]闫文盛,男,生于1978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主观书》《在危崖上》《一个人散步》《天脊上的祖先》等多部。

[梦中道路]

有几天,我就这样隐居在深深庭院。如果我不出声,估计就很少有人知晓。这里破败的中心积存着雨水,我走在泥泞遍地的路途中时,还顺带着做梦,像个孤苦的老人。我并未听到人声。

在我的前身,这里却拥有众多的人。他们热烈地谈论,吃喝拉撒,过着日常生活,甚至并不排除,他们会在落叶的覆盖中变得怪诞,如同天外来客和异地神。那几年我们还在谈论,我低下头返回我的梦中,我不只看见了他高昂的头颅,还看见了他身体之内的腐朽。

那几天我们在谈论异地神。我常常走过梦中道路,他闪现出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但他是异地神。我并不认同,但也无丝毫反感。不过,总归,我们来到了这里,道路空空,庭院已经被清除了人声。我原该想到梦中道路。这里驻扎过桀与纣。这里是创世和破败的城。

我那时还扮过一个孩童。他们都喝斥,辱骂我的先人。我那时还做过一个兵士,他们都占据我的城。我那时还梦想过占领他们的领土,他们都担心,恐惧,害怕我拿起器械,对准他们。我们并不互相谅解,认同,更不忍受彼此。我只是喜欢这阳光疏漏中的闲暇时分,在无数个片刻,我作为另一个人而备受钦慕。他们后来慢慢都走远了,我看见那些萎缩的影子被拉长,像时光里的无限怅惘。我看见他们的影子在转角中消逝,像看着我的一生再不复存。

我曾经如此刻苦地潜伏在这里,摸索着那些梦的隙缝向城市探首,我们何曾可以和平地谈论,同享共有。我自然有我的才分。那些落叶覆盖的湿润泥土已经变得懵懂。我有时会在潮湿地边的木凳上呆坐一会儿,想着那时间会变得慢下来。我有时真是觉得忧愁,因为这个世界如此空旷,虚无,不见一人。我们不曾彼此谈论,遑论心气相通。我只是无聊地看着那孤树。那枝叶变绿,旋即又成灰黄,我面对过那事物的局部,像面对整个大陆。如果我连续数日都不会离开此处,那世界会变得庄重,孤陋,缩小如孤舟。

我常常念起梦中道路。我行动已经很少了,在这些年中,我久居的城就是我的宇宙。我常常想起梦中道路。那雨水连绵的时节,无论东南西北各处,都有我们的人。我想,我为什么不曾远走。这里整个宇宙,只如一片孤舟。我们并无炽热的爱,我们并不神圣。那深深庭院,就是我们的世界终点?我常会想起梦中道路。

[骄傲的山河]

春天已经来了,我的内心有骄傲的山河。

我的祖国如此神秘莫测,我从来不曾走到她的尽头。我只居住在一个非常局限的角落。

我的内心有如此骄傲的山河。沿着那条路,我走到那草木繁茂之处,有很多好故事,它们已经被埋没,从无复活和再见天日的可能。

我居住在祖国的内部。有时我会感到这无数磅礴的灵魂已经淹没了我们,使每个人都成为乌有。我从未清扫我所经过的道路,从未擦拭那装载我们灵魂的器皿。

我看着郁郁葱葱的祖国,我看着她生龙活虎的面目,我看着她伟岸磅礴的躯壳,我看着她被一点点丰盈,一点点充实,我看着我难以穷尽的祖国。春天已经来了,我的内心有如此古老的山河。我听到那阳光下浓烈的喧嚣,我听到那爆破,我听到博学和植物丛生的祖国,我听到那草木拔节的祖国。

我的内心有骄傲的山河。我从不曾沉默,情绪始终昂扬,从不曾沦落。

我的内心有骄傲的山河。它们从不被蛊惑,身心从未寂寞。我的内心有我自己的山河,它们自在循环,如生死般自足,完整,从无嫌隙。

我居住在我的祖国,扎根很深的祖国。然而,我的祖国,又是多么小的一个局部啊。在宇宙尘埃中,我或可拥有我的山河。它以粒米之躯大过了海洋和整片整片的大陆。

我只居住在我的内部,在所有对时空的诠释之中,我们是唯一之重。没有丝毫傲慢,没有虚荣,没有变奏,我们始终是赤裸裸一人。他并非不是整个虚空。我的内心有思考和无法思考之重。

[命运之书]

有时我们只是羞于交流,所以并无交流。

春天腾空万物。在灵感偶尔闪现的刹那,我不只从自己的诗中,而且还从别人的笔下观察到这一点。但我真是羞于谈论我们莫须有的思想。在春天的街道之畔,我时常像个怀疑自己命运的婴儿,一切都充满了芜杂和不必要的自白。我如此期盼雨水,却又诅咒它们。我也如此急迫地期盼一种平淡,却又无情地诋毁它们。我相信我的命运终将毁灭在这上头。我并未觉得人类活得孤苦,如果他们不去挑起事端,制造战争,那一切就很容易改观。那种纷乱和琐碎的生活,将我们固定在一处。尽管,所有那些人,他们的命运,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