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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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散文中国(1)

暮色里闲坐

张国太

[作者简介]张国太,男,生于1970年,笔名邹易;福建省作协会员;曾在《山花》《福建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山东文学》《青年作家》《厦门文学》等发表散文若干。

1

我对我的村庄是有怨气的。我读过许多文字,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个说古书的人。他们张口就来,《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英雄传》《七侠五义》《西游记》,不重复地说,把那一个个人物勾勒得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听的人觉得,一大串情节里,似乎自己就是那一个混世魔王,就是那一个闹天宫的泼猴。可是我的村庄里没有。在这些文字面前我自惭形秽,不知怎么搭上话茬。我想去究根溯源,发现这一方水土为什么没有滋生出讲古道今的人。黑土地一样肥沃,溪河沟渠一样水流脉脉鱼虾繁,东边日出没入西山荒草地,古老的石桥和卧在埠头的残碑,绵延的土路积攒了无数陈年的尘。它们只催生了水鬼和山魈,水缸里的田螺变美女,杨五爷和倭寇——是的,倭寇侵扰,杨五郎显圣退敌,让人更为信服和信仰——对于为平民做出贡献的先人,人们很愿意付出虔诚的敬仰和膜拜。至于天马山的传说,却有不同版本的天马。有说被贬的,有说镇妖邪的,有说等待爱人石化而成的,可我宁愿相信另外的一种说法,天马因为这里民风淳朴、景色秀丽而滞留。月色里,苍穹下,山形如马静卧在青黛雾霭里。这影像收入梦里,也是美的。我心有怨气的是,从没有人由此演绎出一大串传奇来,然后,我们在暮色里如痴似傻地沉浸其中。

我的怨气还来自于村头、村尾、村中央,甚至村旮旯处都没有一株大榕树,让我们的牵挂少了生动的媒介。想一想,绿荫如盖,树须飘逸,落日余晖映,群鸟聚而飞散,树底下散落着条凳、竹椅和石桌,水烟壶腾起的青烟招致几声压抑的咳声,还有孩童不知疲倦在绕树窜。想一想,不断有人从黝黑的门洞里出来,汇入树底的人群中,声音从细细弱弱到嘈嘈杂杂,再到一种宏大的交响。就这么想一想,便以为这样的暮晚景象才是记忆里最应该有的。可是,村庄从头到尾,献出的只有数十株卑劣的木麻黄树,长相太差,毫无气势,很是随意地散布在沟渠旁、厕所边或者猪圈外。有零星几棵柳树、桉树或者龙眼、芒果、荔枝树,但都不符合我们对榕树下生活的憧憬。也许记忆跟我开了玩笑,村庄里有过榕树的,但它一定立身偏僻,身躯矮小,底下只有巷道如箸,空间逼仄,如果枝叶飘须过于招展妨碍了人家,便被锯砍斧削了。如果是这样,我承认记忆自动把它忽略了。凝神想一想,一定有这么一株的,在我之前,在我之后,抱着同样幻想并能把幻想实施的人,一定存在,即将存在。那么,所有的遗憾将归于一点:我错过了正确的时与地。

另一种怨气说来有些羞惭,那只是我个人比较偏见的念头了。我常常把异乡所见或文字所写的内容安到我的村庄。有一条长长的巷,夹壁如崖,青石板见证了岁月的光辉,悠扬的笛声从某个窗洞里飘出,在巷道里荡过来飘过去。若是雨天,黄昏,细雨,一把油纸伞,一位丁香一样的女子,自幽深的那端款步来,活脱脱不正是戴望舒的《雨巷》?这样的想,是让我羞于启齿的,所以,只能把这种怨气悄悄藏在心底。村庄里只有人走畜踩禽行的土路,杂草没足的小径,滑溜的田埂,丝毫无法勾起幻想和描绘的欲望,便是那檐下的方寸间,也引不起人的兴趣。一排被滴水修出来的洞,一角被檐角勾勒的蓝天,偶然间会闯进眼帘,把人拉进一种走神的状态,很快,就要醒悟过来: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总是这么无端地对村庄产生怨气。水井怎么没有六角形的井台,让苍翠的苔抒写岁月的歌?埠头怎能不砌规整的台阶,在水面起落间发现迷路的螺?为何暮色晨光总是那么单调,早出晚归的劳作总是那么千篇一律?暮色里,面对一天即将过去,如同收拾面目重复的农具一样收拾一天的心情,唉,没有什么可谈的吧?

村庄从来不对我的怨气做出回应。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对我的怨气,村庄会做出什么回应。由此我想到,要是村庄把这一桩桩一件件铺排开来问我,我又该怎么作答。

2

最理想的状态是,一把藤椅,一杯清茶,一段轻音乐,一本书,在将暗还明的天光里,松松垮垮地翻几页。看得厌了,随手抛开书本,任不识字的晚风去翻拣。衣着应很随意,舒适,闲散,不必讲究搭配和款式,旧衣服最好了,有种跟旧友故交相处的放心和随意。这旧衣衫,丝丝缕缕都有往日的体温,横纬竖经里收藏着曾经的种种秘密。数日前整理家务,搜罗了一大堆旧衣旧物,待要扔了,却突然想起什么来,又翻了几样收好,这就刚好用上了。旧物如同记忆,不经意地就引人遐思。

城里的暮色从室内角落开始。光早早地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撤退,四面八方汇聚起来,一起张开夜幕。旧房新楼里闪过数道灯光,犹豫几下,仿佛做错事的孩童一样又闪躲着熄去,有些手足无措般的慌乱。一些过早亮起的路灯却不管不顾,径自发散昏黄的光。急匆匆赶路的人,脚步匆忙,心怀急切,必须在暮色消散之前去完成某件任务,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这急切的人,可能刚从乡下到城里。城市是别人的城市,但心里藏着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在这时节赶来。是来寻求帮助、听候佳音、收取货款?还是来签字、录音?焦虑、无助、惶恐,被行将逝去的日光拨弄得更为浓烈起来。如果再想起因匆忙出门还在野外的禽畜,还晾晒在大埕的谷子,未收拢的柴禾,还有一条未系牢的船将不知漂向何方,他就更加沮丧惊惧忧伤。这个人如此急切,也可能是要离开城市的。他的家在郊区或者比郊区更远的大山深处大海边,不管这一天或这数天来的情况如何,他都必须离开城市了。天将要黑了,末班车还在吗?那段小路怕是要摸黑走过?这些是次要的。怀里揣着的消息、结论、收到的指点,才是回家后的重点。那些势必将在夜色里展开,浓重的黑将施加另外的压迫。

而城东到城西、城南往城北、单位去家、嘴里还嚼着食物要上夜班的人,也都忙乱着。

这边,正在收摊,摊子上仅剩的几棵蔬菜几粒水果也品相不好,只能留待回到租借的蜗居里挑挑拣拣自己用了。那边,经营拉面、酸辣粉、烧烤、大排档的人,已甩开膀子支起帐篷,铺桌排椅准备迎接第一批客人。歌厅、茶室、发廊,

却早就亮起各色灯光,音乐声从缝隙里不断流泄。背街的店面,发黄的光下,鼻上托着老花镜的师傅正专心修葺一个人头上的最后几根毛发。一个发散粉红灯光的小铺里隐约有脂粉味随风飘来,而室内不见人影。是躲在里间用方便面,还是再抹一遍因不小心蹭掉的口红?其它的店,都“刷啦啦”地放下了卷帘门,或者“啪嗒啪嗒”地落锁。我的破摩托车还在师傅的工具下。我时不时地掏出手机看时间,师傅却还是慢悠悠地对着电话哼哼哈哈。我有心催他,却怕惹得他起火,少上油或缺个螺丝,结果还是自己吃亏。

我在修车铺油污、杂乱的地板上站着,看暮色的脚步从轻淡到深重,心头的烦闷也从轻淡到深重。于是,向往着一截闲散的时光,一把藤椅,一杯清茶,一段轻音乐,一本书,在将暗还明的天光里,松松垮垮地翻几页。看得厌了,随手抛开书本,任不识字的晚风去翻拣。暮色在这个逼仄的店铺里,附着在链条、齿轮、扳手、老虎钳和油桶上,愈加深厚和沉重。斜对面的酒店,逼人的荧光灯和亮敞的大堂,让这个店铺显得更为简陋和寒酸。酒店门厅披红挂彩,大致可以看到西装革履的新郎和婚纱曳地的新娘,相伴者三五个,我可怜的视力让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想来一定都是一脸喜气的吧。师傅终于打完电话,见我瞧向酒店,乐呵呵地说,忙完你这个,我得收拾收拾,去赴他们的婚宴,那新郎是我发小,闹洞房……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因为我的心思又游离了:这大酒店与小修车铺,这世间万物的联系竟如此神奇。

终究,夜的巨手抹去残存的白天,躲躲闪闪的灯光开始堂而皇之地亮起,又一个我希冀的闲坐时光也被夜抹去了。许多个我希冀的闲坐时光总被夜抹去。

3

黄昏里,溪涧边,你在鹅卵石间翻拣出石片,却打不出童年的水漂,“扑通”的闷响恍如沉重的岁月砸进时光的长河。一片旧时的瓦,在水光里飘忽着,漾起圈圈涟漪。而你在晚霞满天时分围着炸爆米花的小摊子时,也绝不可能会料到,多年后,在城市的拐角,一个简陋的烤地瓜摊会让你久久驻足,不是那浓郁的香味,却是那久违的炭火,仿佛是红泥小火炉,烧着不规则的烟。

你在暮云四合时用目光迎接舷窗外陌生的环境,开始怀念登机以前的琐碎生活和奔忙的脚步。但你在庸常的日子里,又不禁要回想,那戈壁滩上久久还未落下的夕阳,那夜灯初起人头攒动的广场。你在滑如泥鳅的短暂暮光里极力挽留将逝的白昼,而夜已铺开巨毯倾覆而下。

炊烟久远,从田野深处荷锄归来的人们面目模糊,晚栖鸟雀扑扇翅膀的气流开始唤醒夜行的蝙蝠,晒谷坪夜来有露天电影的消息散播到村庄的各个角落,屋前流水被西天的霞光映成精美的毯,若是阴雨绵绵而晨昏难分,心情也已蒙上了淡淡水雾……这一页又一页,被时间的手悄然翻过去了。晚风中的读书声被笛声搅碎,急走的脚步因心中的恋情催逼,递出去的求职信是否要沉入深夜,等待在黎明时再次提起,老树上的昏鸦叫唤出瘆人的声响,而噩耗趁人不备印证了残阳如血……这一幕又一幕,被整理,被压缩,装订成了岁月之书。到现在,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工作中抽身出来,抓住即将逝去的暮色那细弱的尾巴,站在城市的阳台,叹息微微。要是手里再夹着根烟,那叹息也随烟雾吞吐,而显得迷蒙了。“现在”,很快地也将成过去。时光的脚步不疾不缓地往前带着它,推着它,拽着它,搡着它。

一个同样平常的日子,你披着晚风踏入旧日的庭院。母亲惊喜的招呼和父亲陌生的咳嗽一起传来,紧跟着,一种心情从岁月的深井里被打捞出来。要温一壶酒,搬几只小凳,唤二三旧时伙伴,指点他鬓角白发、我额头皱纹和你微驼的背。你说,我来陪你们闲坐。他们说,是你赴我们的闲坐。你开始想,闲坐,闲,坐,不一定非要暮色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人闲桂花落,孤云独去闲……就这样杂七杂八地想得远了。

当每一个暮色沉淀在眼角鬓边,砌进日益衰老脆弱的躯体。当每一场黄昏以宏大的背景和微妙的细语叙说,我读懂了你所告诉我的这一切。暮色毫无差异地笼罩大地和山岗,工厂和教堂,绿树和小草,道路和溪流,生灵和逝者,卑微的和高高在上的。它平均分配,绝不偏袒,予众生平等,于万物皆同。

得一夕闲坐可喜,错一日之事却可叹。

草木笔记(选三)

刘汉斌

[作者简介]刘汉斌,男,汉族。1982年出生于宁夏,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著有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4卷”(作家出版社)。

[反复的叙述]

我不止一次在稿纸上写下油菜花,就像我不止一次在土地上种上油菜一样,而每一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欣喜和收获。农事使我学会了作物的轮作倒茬,写作使得我在不厌其烦的农事描述中学会了反复的叙述。

绿茵茵的油菜地,绿得发亮,就这样绿着绿着,就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鹅黄色,就像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绿得实在是无法再绿了,就绽出了淡淡的黄色。

从油菜出苗到开花,大地经历的颜色渐变。我用文字记录下来了,读之,感觉就像是谁拖着鼠标从大地上轻轻划过,大地就在绿色上叠加了一层鹅黄。

油菜花儿,首先是色泽的花儿,其次才是味道的花儿。由色及味的变化,与我而言,就是感官与味觉的双重享受,就像是我所憧憬的自然景象,渐次融入我的文字,令人欣喜不已。

生机勃勃的一片油菜地,黄绿相间,它就是绿色的草的海洋,就是黄色的花的海洋。在地里劳作的农人,或者是在花田中谈情说爱的青年,或者仅仅是只为目睹油菜花的游人,他们就像是远海中一叶叶帆船,向着各自的远方行进,由心而发的一次旅行。花间蜂蝶往复,采走了花蜜,蜂蝶往复,油菜花在盛花期受孕。落单的蝴蝶,在花海里四处飞舞,只要遇见另一只蝴蝶,它们可以在一朵油菜花上安静地停上整整一个下午。青虫热衷于一滴露水或者是油菜花鲜嫩的花蕾,惯于狩猎的蚂蚁,把瘦小的身躯躲藏在油菜肥嫩的叶片下,默不作声。

日常生活中,我与一片油菜地之间,仅仅隔着出租屋的那一扇门。在门里,我读书写作,在门外,我依靠耕种土地为生。我视我的写作时由生活上升到艺术,而种地,是我通过艺术复又进入了生活。往复中,我喜欢上了不厌其烦的劳作,也喜欢上了不厌其烦的叙述。

对一片油菜地仅有的遗憾,是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油菜花,却从来没有真正看到一朵油菜花是如何从花蕾中绽开,也不曾亲眼目睹一朵盛开的油菜花是如何萧败并凋零。当我为一茬油菜的收获欣喜若狂的时候,我猛然发现,热衷于浪漫的情人们对我投以万般不解的目光,那种目光令我心里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