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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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焉廋哉(2)

我对母亲说,除非是有着极高修为的人,不然六道轮回中的芸芸众生在不同业力的作用下,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无一例外。说完这番话,我的心里却忽然感到悲伤起来,因为身边这许许多多的人应该也和母亲一样,除了为逝者的茫然去处感到伤心,却没想到我们其实跟他们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终将去向哪里。

然而,我的悲伤也许是多余的。

每年庙会这几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不管他们是汉人、藏人还是羌人,年复一年地做着相同的事,说着同样的话,却不用去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因为,这里已经把佛家的“慈悲”、道家的“上善”和儒家的“仁义”完美地融合在同一个庭院里。

从山脚仰望,看见墙面上的“人焉廋哉”,感受到“人在做,天在看”的无处逃遁,从而知道自己应当学会敬畏、节制和收敛。到城隍大殿给城隍老爷敬香,看到殿前的对联上写着“泪酸血咸,悔不该心辣口甜,漫道世间无苦海”,殿后的对联上写着“做半点亏心事,近报己身,远报儿孙”,城隍虽然是道家的神,可是对联却通过“五味杂陈”到“远近果报”,写了佛家所讲的因果。在观音殿里,除了女性形象的观音、文殊和普贤三尊菩萨,还塑有三霄娘娘,而门口的对联上写着:

三霄殿前降吉祥,赐福万民

百位孩童遂美愿,功果俱全

因此,有到这里求子的,他们祈求的对象已经不是传统中的送子观音,而是道家的三霄娘娘。所以,凡是到城隍庙的人,他们不会去纠结庙里供奉的到底是佛家的佛菩萨还是道家的神仙,他们只需要心无二别地给每一位上座的敬香、点灯、谒拜和祈祷就行了。

走过一间间庙宇,等把程序一道道地完成,已经耗很长时间了。当走到庙宇环绕的长满花草树木的庭院时,气氛已经逐渐从最初的悲伤变得庄重,又从庄重变得火热起来。

办完鬼事,敬过仙佛,眼里耳里已经是人事的热闹了。藏人们大多在庙宇周围的草坪里,以村寨或者血缘亲戚为单位盘腿围坐着,一边吃喝一边高声诵唱六字真言为众生祈祷,苍凉回旋的曲调扣击心弦。而那些爱好唱歌的汉人或者羌人,围坐在大雄宝殿旁的庭院里,简单吃过斋饭,竟唱起山歌来:

“唱起来、唱起来,唱个观音坐莲台。

观音坐在莲台上,一家一个唱起来。”

“大家唱、大家听,大家玩耍混光阴。

老的不唱光阴过,小的不唱枉活人。”

于是,除了那些简短的山歌小调,他们还唱欢快的《采茶歌》、《拜新年》,唱深情的《花荷包》、《十送》,唱忧伤的《耍钱郎》、《南桥汲水》,唱悲情的《男“寡妇”》、《我给王哥背名声》,还有叙事的《大点兵》、《苦芥苦》。他们时而独唱,时而合唱,时而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一句句,一首首,唱尽了人生的六欲七情,生活百态,也唱尽了红尘的离合悲欢,人世沧桑。

怀旧之念

西山城隍庙的热闹,一年也就这么几天。

据说,庙会结束之日,即是鬼门大阖之时,于是,树木掩映的庭院庙宇也就闲静下来,斗转星移间,也只见草叶枯荣,雀飞雁走。在偶然惊起的飘渺钟声中,唯有白墙上的庄重黑字——人焉廋哉——以泰然之势俯视着悠然的古城。

然而,这座城隍庙虽然地处偏僻,身份却着实尊崇。

史书记载,1402年6月13日,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入南京,时“宫中火起,帝不知所踪”。

据此相传,建文帝化妆后遁出宫中,一路逃至古城松州,于大悲寺出家,居住在与大悲寺咫尺相望的城隍庙里,并在两座庙宇中留下了同一副横楹:

宝塔挂珠廉,演法幢于大地,思大地离性离相,即色即心,跳出葛藤窝,方见舍利子,圆陀陀活泼泼,觉照觉照证觉照,且看作何景象;

金光飞彩耀,布佛日以长空,这长空非青非白,弗有弗无,当显第一义,向上主人翁,赤条条孤炯炯,刹那刹那重刹那,便知最胜工夫。

靖难之役后,燕王朱棣称帝。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派人四处寻访朱允文的下落,后得知松潘卫的大悲寺和城隍庙有王室踪迹,寻至,朱允文却粗衣破钵,逃至漳腊“牙床石洞”躲避数月,后不知所终。明成祖朱棣为了昭示皇恩浩荡,颁诏扩建了大悲寺和城隍庙,而余款则修成了成都的昭觉寺。于是,大悲寺的僧人世代驻锡昭觉寺,一代方丈崇化禅师的印信至今仍保留在昭觉寺内。

为此,松州的城隍老爷被皇帝赐为“普德大王”,并与北京城的城隍老爷一样,身穿黄袍,还有“半副銮驾”的仪仗队。因此听老人们说,从前城隍庙会时,城隍老爷会被大家用銮驾抬出庙宇,沿街巡视。如今虽不得见,但是也能遥想那时的热闹情景。

城隍庙自明代建成后,既历经了人祸天灾,也留下了不灭传奇,就像清咸丰十年民变城陷,气势恢宏的庙宇被兵火所毁,而清宣统的辛亥年变乱,全城被烧毁此庙却独存。

虽然听着关于城隍庙的这样和那样的传说与故事,但都处在想象的抽象层面。可是,有一次下雪天,我拿着相机一路拍照到城隍庙里,跟守庙的刘大叔一番闲谈后,一些陈年旧事却在我的脑海里变得立体起来。

刘大叔得知我的身世后,指着面前桌子上的青石大砚台对我说,这方沉重的砚台我的爷爷曾经用过,因为他跟他的祖辈一样,也是这庙里的管事庙祝。

我对“爷爷”这个词很陌生,因为他被打成“四类分子”,随全家发配到村寨,并拖着一条残腿只三年就病逝时,我的父亲才十一岁。家人很少提及往事,所以我对他的了解也跟刘大叔的介绍一样,只知道他文采很好,也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是蝇头小楷,最是让人叹服。

闲聊中,我还知道了一件从来没听家人说起过的事情。他说,我父亲小的时候,我爷爷总是让他留长发,而且一年只剪一次,就是拿来给城隍老爷做胡须的。我瞪大眼睛,心里一颤,想到城隍殿里城隍老爷那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模样,父亲和爷爷剪发做须的画面竟在脑海里鲜活起来。

一想到父亲那时候留长发,我感到心里有些好笑。父亲是九岁那年到乡下村寨的,那之前,他作为家里的长子,为了帮助父亲,不知道留了多少年长发。转念间,我的心里又感到有些黯然,一个男孩子像个姑娘一样留着满头长发,当然不会是自愿的,可是在父亲的逼迫下他却不得不留,心里的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听刘大叔说,那时候伙伴们给我父亲取了个绰号,叫“假丫头”。这绰号给人的压力够大的。然而我又在想,每当庙会期间,他看着人们抬着城隍老爷巡游,而他胸前随风飘扬的长须是用自己的头发做的,脸上是否会露出骄傲的神色?我想,即使是有,也应该保持不了多久吧?因为,留发的日子随之到来,还得持续漫长的一年。想到这里,尽管父亲已经离世多年,可是心里依然为他感到同情。

由于城隍庙的特殊性,大家对此处的畏多于敬,因而,除非是有事相求于城隍老爷,平常却很少有人上山进庙。

可是,由于那次闲谈,我的心里对这座神秘的庙宇却生出了一丝亲切感。因为,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最终是不是一定要到此庙宇,或者曾经无数次地来过,可是我的心里明白,我的先辈曾跟这座庙宇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我无从知晓的事情,却可以充盈我的想象,滋润我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