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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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焉廋哉(1)

泽让闼

——松潘城隍庙杂记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说:“看明白他正在做的事,看清楚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看仔细他的心安于什么状况。这个人还能如何隐藏呢?这个人还能如何隐藏呢?”

——题记

生死之事

站在古城的十字路口,抬头西望,西崇之山巍峨直立,巍巍城楼如冠及宇。在树木葳蕤的山腰,有一座庙宇从树影掩映间绰约显露出来,高墙环绕,重檐翘角,庄严中透着神秘。庙宇的其中一面白墙上,写有“人焉廋哉”四个方直凝重的大字,一入眼帘,便直透心底。

这方坐落在山腰的幽静雅致的庙宇,我们每年至少得光顾一次。然而,我对它的最初印象,却是来自于心中的想象。

小时候,只要听到大人们说“三月二十一”要到了,心里就跟着莫名地激动。“三月二十一”,在我们的话语里是城隍庙会的代名词,但是说得有些奇特,“三月”说的是汉语,发音近似“三爷”,“二十一”则是藏语表述的数字。因此,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不知道这个词指的是一个日期,而是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个节日。

每次听父母亲说,“三月二十一”到了,又可以跟那些好久没见的远方亲戚们聚一聚了,我就忍不住为那个地方感到诧异,因为它竟然可以把平常见不着面的人拉到一块儿,该有着怎样的魔力?所以,到了那一天,我看见村寨里的人有的搭着褡裢,有的背着背包,大伙儿一起盛装出行,对他们去的地方也就更加向往了。

到了傍晚时分,去赶庙会的人回来了,男人们脸上带着酒气,女人们脸上带着喜悦。在往后的很多个日子里,他们对城隍庙会的见闻有着谈不完的话题,近的成为故事,远的成为传说,温情的尊为榜样,出丑的沦为笑柄。因此,尽管还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抽象而又具体的神秘之地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有机会去赶城隍庙会了,才发现这一路的凝重跟自己最初的想象完全是两样。而且,随着年龄渐长,每次去都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思绪。

沿着曲折的小道上山,一过蚂蝗桥,踏着他们所说的死后必走的那条黄泉路,一路要历经土地庙、观音阁、大悲寺、五显庙后才能到达城隍庙。小道狭窄,挤满了花花绿绿的男女。随着拥挤的人群向上缓缓移动,空气中弥漫着燃香的味道。道路两边插满了香火,他们说这是为亡者指路,也是为自己死后的灵魂能得到光亮,预先作出的指引。在林立的香炷间,有很多烧过的纸灰,这是给亡者烧的钞票,也是给自己预留的买路钱。行走中的人还把手上的馍掰成碎块放在路边,跟燃香和纸灰混在一起,说这既是给饿鬼的食物,也是给将来的自己储存食物。道路两边,还有人会每年放上一双鞋子,因为死后阴间的道路不好走,不知道要跑坏多少鞋,怕在中阴路上赤脚,就先存上了。

我们常说“人鬼殊途”,但是走在这条路上,才感觉到这话不对。因为,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包含着两层意思,既为活着的人,也为死去的人。所以,这一路上,生者和死者肩并着肩,身挨着身,一起向山间的庙宇走去。

当来到“望乡台”,两个世界共存的感觉更加真实立体起来。

“望乡台”前,“悔后迟”边,是祭奠新故亲人的地方。只见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地上烧纸或者做火供,有的在轻泣中念诵经文,有的在痛哭中跟已故的亲人倾述,耳边充满了一片悲戚之声。传说中,亡魂都在这里等着和自己的亲人见面。可是,生死相隔间,你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徒留满地的悲伤在山野里随风飘散。

“望乡台”上有一副对联:

回首望吾乡,尘世已更新业主

伤心过此地,本身不是旧来人

一读一思量,只听脑中一声轻响,犹如意象中那个完整的“自我”忽然间像镜子摔落,“哗”地碎了一地,而当下站在这里的“我”和我的一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碎片的影像而已。回眼四望中才发现,原来我们行走在一个平行的真实而又虚幻的世界里,只是说不清到底哪边的世界是真实,哪边的世界又是虚幻的。或者说,两边的世界都是真实的,同时又都是虚幻的?

有一年去赶庙会,村寨里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滚落到路坎下的田地里,差点摔死。酒醒后,人们拿这事戏谑他,可是他自嘲说:“死在城隍庙多好,省得还要赶路。”

听到这话,我心里忽然一动,像是醒悟过来。

尽管他说的只是一句戏语,但是,“死”就在“生”的大门口徘徊,只要登堂入室,生死即是一体了。想到生命的轮回就像一个接力赛,“终点”站在一个节点上等候“起点”,等那个“起点”到了,“终点”又成了一个新的“起点”,反反复复,循环不已。这时,我也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生和死,不过都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罢了。

悲喜之间

城隍庙山门内的左侧,有一棵枝桠虬曲的参天大树,从树下一直到树冠不能伸及的空地上,全是给亡魂烧纸和做火供的人,密密麻麻的纸灰和火屑堆积铺展开来,除了从院落当中穿过的小径,两边竟没有留下一丝空处。

烧纸的时候,母亲总会像周围的人一样喃喃地逐一叨念,说某某先人请来领钱,领了钱后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们本来信仰的是佛教,可是母亲一到城隍庙就显得混乱了。这次,我纠正母亲说,佛教中本来没有烧纸这一做法,只是我们随了这里的风俗而已,还有,由于我们烧的纸上印有经文(原本毁经的罪过是极大的,但是因为风俗,也就显得有些不管不顾了),这是在给亡者积攒功德,帮助他们储存善业,以便减轻他们在轮回中的痛苦。

听了我的话,母亲茫然了,她知道我平常看的佛教书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说,您就念诵观音心咒六字真言吧,这殊胜的心咒对六道轮回中的众生的加持力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念诵的功德也是不可估量的。六字真言和莲师心咒是我们经常念诵的两大根本心咒,母亲当然知道。她开始虔诚地念诵着“嗡嘛呢叭咪吽”。

我们上山早,太阳迟迟才升起来。阳光斜斜地照着,晨风拂动中,青烟乱摆,呛得人难受。周围有人在为亡魂哭泣,也有人在跟亡魂说话,烟熏火燎的空气中弥漫着跟“望乡台”处一样的悲伤气氛。

在给父亲烧纸的时候,母亲泫然欲泣,神情黯然地说:“每年来过城隍庙后,心里都要难受很久。”我知道,尽管父亲病逝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母亲心里的悲伤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我的心里也是一片灰暗,但是劝解母亲说:“都已经这么多年了,父亲他肯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去处。”

母亲茫然地说:“他们会有什么去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