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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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月坝(8)

可是这样的温暖不长。到大塘,月华的好日子哗一声没了。远在二塘的校园很华丽,同学很鲜艳,距月华远远的,总走不进去。根宝被通知去开家长会,只见儿子呆在一个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刺猬,冷冷地接受老师的警告。儿子成绩跟不上,衣服比头发还脏乱,性格怪异,不跟老师和同学说话,偷偷往白墙上甩墨水,莫名其妙把女生踢哭。根宝没有怪儿子,心里很疼,拖着儿子的小手走过宽大的操场,逃出威严的大铁门,说:“儿子,爸给你买新衣服,你看上哪件买哪件。”买衣服花了三百多,理发洗头花了二十,根宝豪气万丈,跟人比赛一样。月华受到鼓舞,提醒根宝说:“还要捐款哦。”根宝说:“捐就捐。只要你好好的。”

给学校捐款是必须的。国家禁止城里学校收乡下孩子的择校费,学校就果然不收,但是要求学生家长“自愿”到当地民政部门为学校定向捐款,捐款数额八千至一万二,跟择校费一样多。根宝从梅溪那里借支了几个月工资,捐了八千六,管一年。

捐款以后,月华找到一点自信,回家报告说,老师还在班里读了他的作文。根宝笑了,很享受,问月华写的是啥,月华说:“月坝。”月华一直偏爱语文,经常爬在本子上写一些与他年龄不对称的老成句子。比如有一次,根宝无意翻开月华的本子,发现这样几句:城市,是乡村的太阳,乡村,是城市的月亮,我是月亮的孩子。根宝也是喜欢语文的,但他打赌自己写不出儿子写的那些话,因此暗暗为儿子得意了很久。

上初二了,月华除了语文成绩可以撵几趟子,其余的科目一落千丈。根宝和花儿也是读完了初中的,想帮儿子辅导,可是翻开城墙一样厚实的课本,往往满眼茫然。儿子辛苦地啃过哭过之后,越发反感和抵触,逃命一样逃课,翻墙出校园上网,甚至喝酒打群架,跟随亮娃子开始了新的学业。

亮娃子是大明的人,可以吹一瓶白酒,会开飞车,有钱住豪华的宾馆,经常搂着小妹妹唱歌调情,把月华眼都看傻了。接近大明以后,月华才知道大明的神通,是比二塘还要大的。在二塘,每一条街道的车站、旅馆、饭店、发廊,甚至洗脚洗澡、按摩保健、唱歌跳舞的场所,都有大明的人,大多是月坝来的,有困难找大明,大明随便一指,都是发财的路,别人问,都在上班。月华自己总结,说“翻墙一趟子,胜读九年书”。

对此,根宝无可奈何,有时也想扭转来,抓住一个机会追问和警告月华,结果是月华断喝一声:“亮娃子都有房有车,你给我买啊!卖了你,都不够!”然后甩门而去,十天半个月不见面了。

根宝想不通,那么乖一个孩子,月坝河里白片鱼一样,昨天还在月牙潭里游来游去……从乡下到城里,一路辛辛苦苦,变成了葬送。

有一次月华趴在木头箱子上写作业,突然从书本里抬起头说,给我买手机。花儿还没有回家,根宝想了想,随花儿的意思,说:“你考上大学,我们给你买贵的。”月华不再坚持,却暗暗使劲,用笔把书和本子戳穿了,夜色里伤口一直疼。第二天根宝实在忍不住,背着花儿,从梅溪那里借了300块钱,偷空去选了个最便宜的手机,卡通的样子很乖,心想儿子一定会喜欢。月华终于放学了,根宝突然从麻花巷里闪出来,手里举着那个手机,望着月华,说:“嘀嘀嘀——当!”月华一撇嘴,说:“垃圾。”

晚上月华早早写完作业,蒙头睡了。花儿不在家,根宝找不到事情做,就随便翻看月华的作业,只见写了密密麻麻一页纸的“为什么”,巨大的问号像扎心的刀。根宝怜惜地扭头,发现月华撑着被子抽动,仿佛在哭,揭开被子一看,月华拿着个很大气的手机,玩游戏正欢。根宝吓住了,问月华:“哪里来的?”月华无所谓,冷冷地说:“偷的,你管得着吗。”根宝顿时大汗横流,想攀住儿子瘦瘦的肩头,一边说:“儿子,你那么乖,不会偷东西的。你借同学的玩一天,是不是啊?”月华拒绝根宝碰他,扯被子隔住,继续玩游戏,不理根宝。根宝说:“借的,明天上学就还给同学。”月华说:“他骂我妈,我偏就要偷他的。”花儿很晚才回去,根宝一直枯坐在门上等,见到花儿,悄悄告诉了月华偷东西的事。花儿长叹一夜,几次预备审问月华,见月华睡得香,又忍住了。夜好长。

结果月华并没有把手机还给同学,路过青石桥的时候,悄悄扔进向阳渠了。回家父母问,月华只说还了,不信去问。根宝不放心,害怕因为手机的事情儿子受伤害,偷偷跑去找班主任老师道歉,班主任不知所云,说:“什么手机?”根宝说:“白色的,应该很贵,有游戏。”班主任终于想起来,“原来是你儿子偷了的。家长都报案了。”根宝一听差点给班主任跪下,求情说:“孩子就想借去玩一会。孩子小,不懂事……”班主任不理根宝了,用手机打电话,过了一阵,儿子被揪到办公室,小胖子同学和家长围过去,小胖子骂月华土贼,狗杂种,家长骂根宝咋不去死。

根宝赔了两千块钱,给班主任作揖下话,写了半天保证书,月华才没有被开除。但是同学都知道了,月华是小偷,离月华远远的,小胖子甚至在教室里大声说:“他偷手机,他妈偷人。”月华趴在桌子上,把手指咬出了血。

终于有一天,月华抓住机会,放学路上把小胖子推进了向阳渠。好在路人及时发现,用隔鱼网把小胖子捞起来,摊在青石桥上按肚子,好不容易救活了。

根宝跪在桥头,求家长,求警察,大哭说:“放过孩子,放过孩子……”没有人理会他,围观的人纷纷指责,议论说,城里这么乱,就是这些人害的。警察要带走月华,这才发现月华不知几时早已跑掉了。

根宝发疯一样四处寻找,跑学校,问亮娃子,最后找到“黑客帝国”。“黑客帝国”是二塘最大的网吧,就在二塘中学斜对门,巷子里,二楼,像秘密据点。根宝冲进去,从刺鼻的烟酒味里把月华抓住,说:“跟我回去,回去。”本来月华蜷在破旧的沙发里,像一只流浪猫,被根宝抓住以后突然毛炸炸的了,脖子硬硬地,向左偏,要打掉根宝的手,说:“不回去!”根宝不松手,语气软了,说:“不念书就不念,回去总有办法。你妈眼睛都哭肿了啊。”月华冷笑,说:“为什么要生我?”不能给儿子买房买车,不能给儿子城里人的体面,根宝很惭愧,一时语塞,只好把月华更紧地抱住,说:“回去。”这增加了月华的反感,刺猬一样拒绝,说:“这么多人在看,你不要脸我还要。你松开!”根宝委下身子,求救一样望着儿子,“回去吧。你要我给你跪下吗?你妈那么疼你——”月华一耸肩,衣服斜拉成麻花状,瘦瘦的身体烙到根宝,走出网吧的时候,反而是月华拖着根宝了。

到学校门口,两个人都站住了。正是放学时间,同学们彩蝶纷飞涌出来,仿佛全世界都在幸福里流动,排列长长队伍的家长打开车门,把幸福瓜分了。根宝更加愧疚,矮声对儿子说:“回去,给你煮好吃的。”月华不耐烦,说:“只晓得吃,猪啊!”根宝说:“买衣服好不好呢?”月华又要挣脱,牵着根宝跑了几步,根宝坠住,一边说:“儿子乖,我们先回去。你妈还在等呢。”月华说:“我没有妈,少来!”想不到月华说出这样的话,根宝把月华逼到墙角,用求饶的口气说:“不许这样说你妈。打我骂我都行,对你妈,不行知道不?”月华一翻白眼,说:“你女人跟大明了,你真窝囊。”根宝被雷击中,五官严重变形,呆呆地望着月华好半天才复活,抬手打了月华一个耳光,说:“小杂种胡说,信不信我打死你!”月华一点都不怕,扬着硬硬的脖子,不过这回向右偏了。“就是!就是!我看见的。”

根宝回去,征求花儿同意,狠心带月华投案自首,配合警察,把月华送进少年犯管教所。给胖子赔钱?一分也没有。

又是一年秋高,首届“生态乡村醉美月坝”长寿文化节如期开幕。梅溪和胖哥出资50万元,冠名“梅田杯”,用意其实很明显。高校长总结,意义有三:一是表达城市对乡村的敬意;二是以此作为梅田三周岁的生日礼物,给梅田留下月坝的美好记忆;三是什么,不说了。大家纷纷猜测,心里有了各自的答案,都不说出来罢了。文化节举行盛大开幕仪式以后,主要准备了五大活动主题:一是骑游环绕摄影采风,连接银溪,总里程20公里,由县摄影家协会承办;二是百人共赴长寿宴,安先生主持,白发白须白眉的百岁老人现身说法,宣传健康保健知识;三是银溪主题诗词大赛,邀请县诗词楹联学会参与,遍发英雄帖,闭幕仪式颁奖;四是大型老年广场舞表演,文化节期间每天表演两场,编排和领舞都是花儿,根宝的母亲还假装不服气,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空缺一直在等的,不是花儿还有谁;五是月牙潭赏月,体会“水中月镜中天”的神奇意境。

胖哥代表出资方出席开幕仪式。梅溪没有带梅田去,想法多了些,不过早已吩咐胖哥,把照片发回去,她和儿子在手机里陪月坝幸福。开幕仪式现场设在白果树坪,《月上心间》的音乐停止,老曹主持,吹了两下话筒,大声说:“大家不要讲话了!”这回却没有人发笑。“首届生态乡村醉美月坝长寿文化节开幕仪式现在开始!”声音通过大喇叭,在月坝和银溪的空气里传开,没有鞭炮,只有欢呼和掌声,经久不绝。

小高致欢迎辞,根宝宣布开幕,月华介绍首届生态乡村醉美月坝长寿文化节活动内容,之后老曹有请出资方代表发言,喊了几声不见人影。胖哥忙着用手机拍照,一张一张发给梅溪和儿子,陶醉了,听见大喇叭里喊他的时候,正在月牙潭呢。梅溪抱着儿子看照片,突然动情了,亲儿子一下,说:“月坝,儿子啊记住,这是你的月坝。”

开幕仪式最后的议程,由高校长朗诵罗县长创作的一首诗,题目是《银杏月坝》。苍老,深情,却浑厚,一字一句,在大月坝迷人的秋意里久久回荡:

君来由深秋,

不忍拂衣袖;

几回黄金雨,

多少暗香流。

信步密密远,

开心离离收;

好梦有先兆,

执情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