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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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坝(7)

从梅溪那里出来站在院子里,根宝丝毫没有“捞一把”的畅快,反而把一台旧冰箱踢了一脚。天麻麻亮了,星星月亮跟梅溪一样,踢开被子,天光于是洒下来,像一张网。根宝摇摇头,把铁门拱出一条缝,鱼一样钻出去,落在麻花巷了。杂货店、修鞋铺、烟摊都没有开门,好在拐角处弹出一线灯光,胖哥小吃店冒着热气,虽然还没有吃饭的人,但总算是给了根宝一个面子。根宝摇摇地走进去,横坐了,说:“胖哥今天去偷铁,没人管了。”胖哥埋头蒸包子,炸油条,狡辩说:“偷铁?我那几年……管大半个天回镇。”根宝拔高自身的优越,又说:“给我来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一个盐蛋。”说完把五十块钱拍在桌面上。本来根宝刚刚吃过一海碗饺子,自己包的,剁了很多韭菜,过年一样庆祝了一盘,但这毫不影响食欲。在胖哥惊异的目光里,根宝豪气万丈,吃得大汗淋漓。古时候人上刑场,开刀问斩之前,都要吃顿饱饭,喝一大碗酒呢。吃是吃了,可惜,根宝一辈子不沾酒,享不到那醉的福分了,不过可以弥补。根宝喊:“韭菜包子有没有?来一个!”他非常怀念韭菜的味道,特别是饱嗝打出来,侵一个满口香。

找剩的钱很多,油腻腻的,捏在手里很难受。走在麻花巷,根宝看见一个要饭的,把手里的钱全丢进碗里,一笑,说:“我叫根宝!月坝的。”要饭的见状,扔下碗,一股风跑了,边跑边回头,生怕根宝追上去。根宝就想不明白了,好心给你钱,你跑个毛线啊,神经病。捡起破旧的瓷碗端上,到巷子口,根宝拦住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举着碗说:“都给你,买糖。”小男孩倒不跑,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扔在碗里。根宝说:“我不用钱了。我叫根宝!”男孩哇地一声哭起来。

根宝决定坐一回三轮车。这些年,都是他驮人,今天,他要尝尝被人驮着的滋味。他还要告诉蹬三轮车的家伙,他叫根宝,来世上活了一遭,死之前,好坏有个人知道姓名,才不冤。根宝模仿城里人的样子用报纸扫坐垫上的灰,他手上没有报纸,但有四十块钱,因此比城里人还高了一格。蹬车的是个老人,问根宝去哪。根宝继续模仿城里人,用下巴指一下根本找不到的方向,说:“进城。”老人本来态度谦恭,可是一听要进城,突然就变了天,说:“进城?开什么玩笑!下来下来!”根宝究竟还是不知底细,语气软了,“我就是进城,城里还关门啊?”老人终于把根宝赶下了车,掉头就走。根宝追了一句话,想多少挽回一些尊严,他说:“小瞧人是不?我在城里……八年了。”没想到老人说:“八年了,还不知道进城几十里路,神经病。”

根宝朝着三轮车远去的方向恨了很久,稍微缓过一点,却不要坐车了,花十块钱买了一包好烟,自己抽一根,大方地给卖烟的老板刷一根,点上火。老板主动给根宝比划了进城的方向,说:“大塘在郊区,走二塘,过天回镇,到市区还有三十公里。二塘有火车站,挤火车进城,可以逃票的。”老板到底不一样,你看那个蹬三轮车的家伙,简直败坏城市的形象。不过根宝离开的时候说:“我去过城里,知道路。”

大塘这个地方,在月坝人看来就是大城市了,结果进城还有几十里。辛辛苦苦八年,根宝还没有去过城里,这是什么话,说出去丢死人。于是,根宝决定走路去城里,找到属于他的那种胜利死法。

烟盒空了,根宝的自信也空了。根宝向过往的车子招手,希望坐车进城。但是所有的车子都很忙,赶着去撞人一样,不理根宝。甚至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大骂根宝“找死”。根宝生气地想,老子就是找死,你们瞎了狗眼。后来有一辆客车停下来,根宝跑过去,说:“我要进城。”司机笑了,“这是去月坝的路。进城要返回去!”

又有一辆大货车停下,开车的是个光头。根宝没有抱任何希望,站着没有动。没想到光头在喊:“进城二十块,走不走?”根宝终于上路了,坐在光头旁边,充满敌意地观察着。光头二十多岁的样子,问根宝:“你是月坝的?”根宝说:“我叫根宝。”光头说:“我刚从月坝出来。月坝的矿好啊……你就像月坝的。”根宝说:“我叫根宝。”光头有说不完的话,这一点让根宝不舒服,不过光头不管,不说话就要闷死一样。“我爷爷以前在月坝当校长,前后三十年。”根宝说:“高校长?”光头突然开心了,仿佛遇到了久违的亲人,“你认识我爷爷啊?那你说不是月坝的?我姓高,叫我小高行了。”

车子转弯的时候,根宝看见路边一群人围着侧翻的小汽车,前面不远处有人躺在地上,衣服盖着头。小高说:“又报废一个。”根宝问:“死人了?”小高说:“经常的事。几十万又不在了。”根宝说:“撞死一个人,要陪几十万那么多啊?”小高说:“撞残废,要管一辈子,花的更多。反正都是开车的吃亏。”根宝没话了,探手摸了一下胸口的衣袋,仿佛那里装着他的月华一样。月华在口袋里答应了根宝,根宝轻轻笑起来,有点歹毒。过天回镇的时候,小高指了一个大概方位说:“我们家在那里。有一个水库,看见没?”根宝看了,但是根本找不到,说:“哦。”小高无所谓,又说:“月坝的大明,认识哈?”根宝说:“不认识。”小高说:“我就是给大明拉矿的。”路中间突然闪出一个人,弓腰驼背,双手按着肚子,痛苦地拦车。小高绕了一盘子,加速开过,得意地说:“老子不上你的当。”根宝说:“停车。”小高很自负,说:“我遇到的多了,都是骗人的。等你停车,肯定讹诈你撞了他,还有抢人的,同伙一下子冒出来。”根宝不管,说:“停车。”小高停住车,看根宝下去,追着说:“真的危险哦。大都是月坝出来的小屁眼。”根宝下车,主要原因是小高尽说大明,不舒服,没有多余的想法,走了几步给小高打手势,意思是你走吧。小高果然走了。根宝生气地想,我就是找死的,怕谁啊?

拦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拽住根宝,痛苦地倒在地上。根宝骂一句粗话,说:“我倒了八辈子霉。要死了,还遇上比我惨的人。”女人瞪大眼,看见根宝发恨,把手里捏着的三张钱全部丢到地上,转身要走。“大哥。”女人叫住根宝,弹簧一样站起来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你是个老实人,我不要你的钱。”根宝说:“我不老实。我杀过人,现在还要去杀自己。”女人把三十块钱捡起来还给根宝,又笑,“老婆不要你啊?”根宝说:“你是月坝的?”女人指一下路对面,那里有几个月华一般大的孩子,“他们是,我不是。”

重新捏着三十块钱上路,根宝对自己失望透顶。就要去死的人,还凭空长些女人心肠,丢人现世啊。终于有一户人家出现在眼前,一楼一底,跟梅溪的房子差不多大小,开了个小商店。一个屁大的男孩趴在纸箱上写作业,咬铅笔,抹眼泪,小脸就像个委屈的图画本。根宝挺胸抬头,很大气,走过去预备买吃的,却听见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光头小高,扬着手里的水和食物,说:“这里。等你半天了。”根宝说:“等我干啥?”小高说:“你还没给我钱呢。”根宝上车闻见一股浓浓的酒味,吃惊地问:“你喝酒了,还敢开车?”小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么晚,警察都去歌舞厅泡小姐,怕个毛线!”

过一个十字路口,明明是红灯,小高却加了一脚油要闯,根宝说:“红灯!”小高不管,继续开,“这里没有摄像头……”正说,右前方一个人被撞倒,发出一声闷响。根宝喊:“撞人了,停车!”小高酒醒了一半,更加不敢停车,加油跑。根宝又喊了几声停车救人,突然推开车门跳下去,被车子从腿上碾过。

根宝拖着血淋淋一条腿拦住一辆车,把那人和自己一起送进医院,那人得到及时救治,什么都没失去,自己反而丢了一条腿。警方调查,根宝只说自己是过路的,没有看清肇事车辆,呼地一下就倒下了,大车小车都没看清。

此事在电视上报道,根宝的行为感动了一座城市。小高藏了一段时间,辗转找到根宝,给根宝跪下了。根宝说:“你不该再开车了。”小高哭着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是不要坐牢,爷爷还指望我陪他回月坝呢。”根宝说:“你那车值多少钱?”小高说:“最少40万。”根宝说:“把车卖了。”小高果然,很快把车卖给大明,大明压价,只给20万,不过一分不少,小高全数孝敬给根宝。

月华上学,月坝初中撤销了,小学勉强维持了两年,也合并到外面去,老师们含泪作别,高校长朝送行的人群挥手,悲恸的哭声像风,吹得月坝漫山黄。

小月华背着大书包到很远的学校寄宿,每周回家一天,清苦得像个小沙弥。根宝两口子不敢心软。考大学成为读书的唯一目标,大学容易考了,就要考好大学,比如清华北大,上学第一天学校和老师就明确规定了,还不时打电话给家长。好在月华比较懂事,半夜半夜地抹着眼泪写作业,根宝心里想,念书咋念成这样了?但嘴上还是很硬,要求和鼓励儿子,一定不能滑到三名以后。为了给儿子请老师补课,买大量的书和试卷,根宝还和花儿商量进城打工,把父母留在农村,把儿子留在学校,把自己留在别人的城市。

月华在老家上学,好歹还有花儿细针密线地守着,一早一晚扯着风筝的绳子,路虽远,路边毕竟有蝉蜕、鸟鸣和淘气的花草,伙伴们追逐打闹,交换小心事,前前后后抢着唱那些温暖有趣的儿歌:

月亮哥,板板梭,

一梭梭到竹林坡。

竹林坡,胡子长,

听到听到拐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