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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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廖品正:我亲历战败后的日本(2)

我们乘坐的是C——47军用运输机。由于人多座位少,小娃娃没有座位。坐在我们旁边的是大作家冰心和她的小女儿吴宗黎(后改名为吴青),我在飞机上就跟吴宗黎熟悉了。她比我大一岁,活泼大方,我们在飞机上就成了玩伴。冰心赴日是因为丈夫吴文藻先生当时是驻日代表团政治组组长。她个子瘦小而单薄,但很和蔼,很关心孩子。这也是战后中国第一位知名作家踏上日本的土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冰心第四次到日本,这一次去后,她和丈夫一直在日本待到1950年。

蒋:当时代表团的家属、小孩怎么生活呢?

廖:我是独子,母亲主要照顾我和父亲的生活。我们住在麻布区,虽然战争结束一年多了,由于遭受多次轰炸,东京市区仍然是一片狼藉,极度萧条。我印象很深的是,断垣残壁中,常常看到一些基本完好的铁质保险柜和家具,格外醒目,这样好质量的东西,在国内废墟里绝对见不到。代表团办公楼征用的是一栋三层楼房,据说过去是日本林业省的办公楼。楼上设了电台与国内联系,办公楼前有一个大操场,当中有一根大旗杆,中国宪兵每天进行升旗、降旗仪式和换岗,很是神圣。我们的生活区域征用了当地一个官僚的别墅区,里面亭台楼阁,植物茂密,因为面积很大,就开辟出一部分作为学校。代表团有三十多个不同年龄的孩子,成立了“中国驻日代表团附属子弟学校”,学校主要由冰心先生负责,部分家属本来就是教师出身,就出任老师教我们。学校分成小、中、大3个班,吴宗黎高我一个班,但平时经常往来。我当时称冰心为“吴伯母”。她当时没负责教学,不常在学校,但特意在1947、1948年和我们一起过了两次儿童节。当时的儿童节在4月4日,我特别记得其中一次,她给我们发了冰淇淋和糖果,那时候冰淇淋很罕见,特别稀奇,我们放开肚皮吃,真是高兴极了……

蒋:你们当时生活如何?

廖:代表团成员在日本的待遇比盟军低,但比国内高了不少。家父这个级别的官员,当时每人每月薪金有600多美金,这个标准按照汇率大大高于国内将官。官员夫人的待遇是丈夫的一半,小孩每人按父亲的四分之一发放。当时国内使用法币,贬值十分严重,这显得我们的待遇更高了。驻日代表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有盟军发放的护照,有诸如免费乘车、看电影的特殊待遇。

我家的门牌编号是CMD11,吴青家是CMD9。我父亲使用的是一台美式军用吉普;吴文藻先生不会驾驶,特为他配备了一名司机,吴家的车是一辆“雪佛兰”轿车。我家当时就有电冰箱、洗衣机、电风扇。哦对了,我们根本不吃日本出产的东西,一是不习惯,二是从内心看不起。

当时日本经济状况非常糟糕,街头巷尾看到最多的是女人和小孩,蓬头垢面,乞丐一般,满眼凄惶之色,因为战争夺去了绝大多数男人的生命。他们每人每天只有4两口粮。又加上物资奇缺,日本人大多穿着拔掉了领章的黄色军服,因为绝大数男人都当过兵,看见盟国的军人走过来,他们都很自卑地低下头去,眼睛低垂;女人也是埋头躬腰迅速而无声走过。盟军士兵在街上扔下一个烟屁股,立刻有日本人去抢。一些美国兵看到日本人还穿军装,很是憎恶,一不高兴上去就飞起一脚,对方就像沙袋,不敢跑,只好站在那里干挨,而且一声不吭,不停鞠躬。美国兵酗酒强奸的事情经常发生,年轻女人为一点食品就委身于大兵的事情非常多……地摊上出卖的东西惊人便宜,我父亲就买了一台质量很好的德国蔡司相机,等于是白捡。父亲用它拍摄了很多日本的照片,可惜在“文革”时期照相机和照片都被抄走了……我的印象里,当时的日本情况比我国20世纪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还要艰苦。

我每天痛打“小日本”

蒋:你在日本那两年,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廖:我们附属小学隔壁有一所日本小学,他们每天也要举行升旗仪式,奏乐、肃穆、敬礼……我们针锋相对,立即在学校修建了一根更高更大的旗杆,缝制的旗帜也更大。我们虽然学生少,仍然每天举行升旗仪式,高唱国歌。我们那时毕竟少不更事,过于简单地把民族仇恨化作具体行动,那就是下课之后,痛打隔壁学校的“小日本”。有些时候是单挑,有些时候是群殴,他们一般不敢还手。记得有几次闹得较大,打倒一大片,他们去找警察,日本警察就跑来乱叫一通,中国宪兵闻讯赶到,立即拔枪,宪兵是有权开枪的。日本人一见这个阵势,马上鞠躬、敬礼、赔不是,都灰溜溜地散了。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日本方面调整了他们的上下课时间……找不到人,我们就到街头去打。一天不打手就发痒……

蒋:你们平时也出去玩?

廖:课余时间四处走,也没有什么危险。日本人一见衣着和气势,明白是中国人,就低头过去。我身上装有教室的粉笔,就在警察局墙头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们一声不吭,待我们走了,再悄悄去擦掉。我们还到一些神社去游玩,那里也没有人看管,随便进出,我们也用粉笔写标语……

蒋:当时你家里一定宾客云集……

廖:母亲苏荣辉是湖南湘潭人,擅长烹饪,四川菜和湖南菜都很拿手。当时家里经济状况较好,食物配给丰富,每到周末父母常常在家举行宴会,招待本组和代表团的单身汉。参与东京大审判的中国法官梅汝璈先生,当时没带家属去日本,独自与国际法庭的法官们一起住在帝国酒店。他住的是一个套房,有办公间、会客厅和卧室。梅法官与国内的联系要经由驻日代表团,因此常常来代表团驻地。他平时住大酒店吃西餐,来代表团办事后和周末都常到我家来吃家乡菜。梅法官很健谈,每次他到我家做客,满屋谈笑风生。

印象很深的客人还有海军少校钟汉波,他经常穿一身白色挺阔的海军服。我们小朋友都喜欢和他玩,在他雪白的制服上留下很多“黑手印”,他也不以为忤。还有日本名流到我家来拜访,有时也参加家宴。日本客人常常称道母亲的厨艺,非常入品。父母知道当时日本家庭大多生活艰苦,有时特意分留一些食品让日本客人带回家去。我那时年幼,可惜没有记住这些人的姓名。

蒋:你离开日本时,有什么感受?

廖:东京审判期间,父亲作为中国驻日代表团的成员有资格坐在贵宾席旁听。因此他和来自中国的首席大法官梅汝璈先生成了朋友。梅汝璈经常到我家作客,印象中很健谈,每次他来,屋里都是谈笑风生。2006年9月,《东京大审判》在成都首映时,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还专程到成都拜谒我父亲……协助并参加东京大审判之后,1948年10月父亲奉命提前回国。回国后父亲反对内战,深知国民党政权大势已去,干脆不去单位报到了,便举家悄然返回成都,最终脱离国民政府。家父日后写了不少回忆文章,成为这方面的珍贵史料。我母亲病逝于1980年代,2007年4月20日家父去世,享年94岁。他生前很想念当年驻日代表团的同事,渴望祖国早日统一,渴望中日世代友好,不再重蹈内战、中日战争这两大历史浩劫。当年得知要回国了,我很高兴。临走当天上午我最后一次上街游逛,突然见到几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冲上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后一次痛打“小日本”。我知道,再不打,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这一顿好打啊,酣畅淋漓,至今还记得!

记得我们当时是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海轮回国的。这艘海轮是上海——东京——旧金山航班,很多中国名人都曾乘坐这艘2万吨巨轮,例如数学家华罗庚当年也是乘坐此轮归国的。离开日本前,我家两名日本女佣都恋恋不舍,洒泪告别。由于当时日本社会非常贫困,而我家享受盟军外交官待遇,父母不歧视她们,待她们友善,她们在我家服务收入比很多相似工作的亲友都高,因此很珍惜。她们年龄当时20多岁了,如果还健在,都是80多岁的老人了……

阔别66年后与吴青见面

蒋:你父亲后来在四川省图书馆工作,情况怎样?

廖:家父精通日语、英语、德语等语种,1960年进入省图管理外文书库。“文革”中,他珍藏的关于东京大审判的图文资料被造反派抄走、销毁。他写出了《我任中国驻日占领军先遣官经历记》、《日本军国主义的覆灭》、《在盟国对日管制委员会中国驻日代表团见闻》、《常德会战与余程万》、《冈村宁次曾图谋入侵四川》、《“大川饭店事件”在南京解决的经过》、《不要忘记侵略战争带来的空前浩劫》等重要回忆文章。2005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之际,他将右手手模留在了建川博物馆中国老兵手印广场上。后来我遵照父亲遗愿,将他那枚水晶印章捐赠给建川博物馆。2009年11月,这枚印章被国家文物局评为国家一级文物。

蒋:你近年与当年在日本的同学联系过吗?

廖:听说他们一部分故亡,一部分留在美国。2013年,抗战史专家方军来成都采访我,通过他搭桥,我与北京外国语大学吴青教授取得了联系。由方军安排,2014年3月6日,在北京眉山东坡酒楼,我终于与老同学吴青见面了。第一眼,我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我们的父母都去世了,我们也垂垂老也。中央电视台7频道拍摄了这一阔别66年的会面,让我感慨万端……

蒋:前不久,中国民间首次向日本皇室追讨索还中国文物,要求日本迅速归还掠夺的“中华唐鸿胪井刻石”。

廖:这是中国民间首次向日本皇室追讨文物,也将拉开民间索赔文物的序幕,我完全赞同和支持这一正义事业。多年来,我尽其所能,恢复抗战真相、复原川军抗战事迹、为“成都大轰炸”正义诉讼案提供材料。日本要以史为鉴,知错必究,正视中日遗留的历史问题,遵守国际法准则,沿用国际先例,尽早归还中国文物,并对其无差别的“大轰炸”谢罪和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