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欧阳内翰第五书
内翰侍郎执事:洵以无用之才,久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尝见役于世(1)。执事独以为可收,而论之于天子,再召之试,而洵亦再辞。独执事之意,叮宁而不肯已。朝廷虽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违执事之意,譬之巫医卜祝(2),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顾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世,而王命至门,不知辞让,不畏简书、朋友之讥,而苟以为荣。此所以深愧于执事,久而不至于门也。然君子之相从,本非以求利,盖亦乐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拔之,故有德于洵。再召而辞也,执事不以为矫,而知其耻于自求;一命而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追,而其来不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而执事举知之。故凡区区而至门者,为是谢也。《礼》曰:“仕而未有禄者,君有馈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3),弗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盖为是也哉!子思、孟轲之徒,至于是国,国君使人馈之,其词曰:“寡君使某有献于从者。”布衣之尊,而至于此,惟不食其禄也。今洵已有名于吏部,执事其将以道取之邪,则洵也犹得以宾客见;不然,其将与奔走之吏同趋于下风,此洵所以深自怜也。惟所裁择。
【注释】
(1)见役于世:为世事所役使,意指进入仕途。
(2)巫医卜祝:古代行医算卦者。
(3)薨:帝王死称薨。
上张侍郎第一书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获知于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虽暴之天下,皆可以无愧。今也,将有所私告于执事。今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至公之节,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1),勃然交于胸中,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月而后决。窃见古之君子,知其人也忧其人,以至于其父母、昆弟、妻子,以至于其亲族、朋友,忧之固其责也。虽然,自我求之,则君子讥焉。知之而不忧,不忧而求人忧,则君子交讥之。洵之意以为宁在我,而无宁在明公,故用此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明公试一听之。洵有二子轼、辙,龆龀(2)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于其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闻京师多贤士大夫,欲往从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3)弃置之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牺牺焉无所告诉。夫以负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奋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笋以为主,夫焉往而不济?今也望数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4)而航海,蓄缩而不进,洵亦羞见朋友。明公居齐桓、晋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而不忧,则又何说?不然,何求而不克?轻之于鸿毛,重之于泰山,高之于九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将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注释】
(1)不果:不能实现。
(2)龆龀:童年。
(3)湮沦:湮没沦落。
(4)梯天:登梯上天。梯,这里用如动词。
上张侍郎第二书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见者盖十年矣。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无事他人,须张益州来乃济。”且云:“公不惜数千里走表(1)为子求官,苟归,立便殿上,与天子相唯诺,顾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所不可知者,惟其力不足而势不便;不然,公与我无爱也。闻之古人:“日中必熭(2),操刀必割。”当此时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宜无不听用。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老,而犹足以有为也。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也已。昨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余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黑面烈,僮仆无人色。从逆旅主人得束薪缊火(3),乃能以见。出郑州十里许,有导骑(4)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5)。云宋端明且至,从者数百人,足声如雷,已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伤至此。伏惟明公所谓洁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盖穷困如此,岂不为之动心,而待其多言邪!
【注释】
(1)走表:送推荐信。
(2)熭:晒,晒干。
(3)缊火:乱麻点燃的火。缊,乱麻。
(4)导骑:为大官作前导的骑士。
(5)道周:道路的弯曲处。
上韩昭文论山陵书
四月二十三日,将仕郎、守霸州文安县主簿、礼院编纂苏洵,惶恐再拜上书昭文相公执事: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当海内倾耳(1)之秋,而相公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2)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剑,驱之以笞棰,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没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3),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况夫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顾。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昔者华元(4)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太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讥,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玉厚其亲于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亻黾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盖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5)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之为政,与其坐视百姓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
【注释】
(1)倾耳:侧耳倾听朝廷消息。
(2)文景:指汉代的文帝和景帝,因其治国有方,史称“文景之治”。
(3)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不想因治理丧事大修陵墓而加重天下的困难。
(4)华元:春秋时宋国大夫,历事文、共、平三公,执政四十年。
(5)光武:指汉代的光武帝刘秀。
与梅圣俞书
圣俞足下:揆间(1)忽复岁晚,昨九月中尝发书,计已达左右。洵闲居经岁,益知无事之乐,旧病渐复散去。独恨沦废山林,不得圣俞、永叔相与谈笑,深以嗟惋。自离京师,行已二年,不意朝廷尚未见遗,以其不肖之文犹有可者,前月承本州发遣赴阙就试。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自思少年尝举茂才(2),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今齿日益老,尚安能使达官贵人复弄其文墨,以穷其所不知邪?且以永叔之言与夫三书之所云,皆世之所见。今千里召仆而试之,盖其心尚有所未信,此尤不可苟进,以求其荣利也。昨适有病,遂以此辞。然恐无以答朝廷之恩,因为《上皇帝书》一通以进,盖以自解其不至之罪而已。不知圣俞当见之否。冬寒,千万加爱。
【注释】
(1)揆间:测度之间。
(2)茂才:唐宋时一种科举名称。
答雷太简书
太简足下:前月辱书,承谕朝廷将有召命,且教以东行应诏。旋属郡有符(1),亦以此见遣。承命自笑,恐不足以当,遂以疾辞,不果行。计太简亦已知之。仆已老矣,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仕者。自以闲居田野之中,鱼稻蔬笋之资,足以养生自乐,俯仰世俗之间,窃观当世之太平;其文章议论,亦可以自足于一世。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取轻笑哉?然此可为太简道,不可与流俗人言也。向者《权书》、《衡论》、《几策》,皆仆闲居之所为。其间虽多言今世之事,亦不自求出之于世,乃欧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仓卒之言,又何足信邪?恐复不信,只以为笑。久居闲处,终岁幸无事。昨为州郡所发遣,徒益不乐尔。杨曼至今未归,未得所惠书。岁晚,京师寒甚,惟多爱。
【注释】
(1)旋属郡有符:很快所属郡州又发来公文。符,官府的符契,公文。
上王长安书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土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卫懿公(1)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2)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世衰道丧!天子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注释】
(1)卫懿公:春秋时卫国的一位君主,沉迷于养鹤,终至亡国。
(2)栗栗:恐惧发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