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开始做下一件事——战争。战争是他的另一个梦想,而战争的指向则是梦想中的精华。他是一位诗人,平生作了很多诗,更读了很多名家的词,里边有一首深深地打动了他。
柳永的《望海潮》。
柳永,字耆卿,北宋仁宗年间福建人。他很可能是仁宗一生里唯一一次刻薄行为的受害者。柳永本是进士,本应有个不错的官场开端,可惜写的词太著名,有些名句到处流传:“凡有水井饮处,即歌柳词。”碰巧,皇宫里的人也得喝水。
仁宗也听到了,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真是潇洒,荣华富贵算什么,一时的小感慨比它们重要多了。就是这句话断送了柳永一生的官途。仁宗在他的试卷上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要浮名作甚。”
于是,宋朝第一位职业词人诞生。除了写词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工作。而柳永的词才,的确冠绝当时,堪与苏东坡匹敌。两人一个开创了婉约派,一个开创了豪放派。
《望海潮》是柳永的一首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好词否,当然好。柳永并不是一味地靡靡悱恻,不是永远陷在温柔乡里不知死活,单以这首词论,用作杭州市旅游宣传词怎么样,还有比它更好的吗?
完颜亮被它迷住了,江南、钱塘、临安……拥有!他要以最豪迈的声势、最伟大的举动,把这颗明珠据为己有。
完颜亮下令在金国辖下的各族及诸路州县中籍丁充军,凡是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都要从军。在这种力度下,集结起来的军队达到了传说中的级别,很多版本都没法确定到底是多少。
按完颜亮自己说,他南征的军力是五百万。
据宋史大家王曾瑜先生考证,此次南征完颜亮自将中军十七万人,浙东水师七万人,西蜀道、汉南道共七万人,合计三十一万大军。
就算只有三十一万吧,看一下这对当时的金国意味着什么。按照《中国人口通志》里的数据,金国当时的人口总户数是五百五十万户,计人口为三千六百万左右。于是可以得出,这次战争,金国约每一百人养一个兵。
怎么个养法呢?
首先是马。金军上阵一般是一人配两匹马、三匹马。此时金国内部的契丹大起义还没有爆发,养马地很安全,又经绍兴议和后十余年的休养,马的集结在原则上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实际运作上困难重重,竭尽全力连公务员的专用马都没收了,也只搜刮到近六十万匹。
运输途中损耗了十分之一左右,这样等到临战前,部队的含马量远远达不到要求,最多只有八成。
还有粮。
三十多万大军,按每人每天一斤的饭量算,每天就是三十多万斤。按宋时亩产量一百二十斤左右,那就是每天要吃掉几千亩的产量。
跟百年不遇的大蝗灾差不多了。
有人会说,粮食每天都要消耗,这些人哪怕不当兵一样得吃那些东西,所以这账算错了。不,这里有个最根本的区别。
金国的军队不是府兵制,不是平时种地战时出征。他们平时是纯粹的手工业者、农民,可以养活自己,向国家缴税。可当了兵就是兵,开始了纯粹的消耗。
一出一入之间,造成了国家成倍的负担。
以上还只是小投入,只是维持着军队最基本的生存,最大的开销——武器还不包括在内。说到金军的武器,它们是非常有特点的,某些方面做到了中国历史上的极致。
他们的弓箭很简陋,甚至很原始。史籍中记载的最强弓不超过七斗,既不美丽,也不强劲,其式样可以参考现沈阳故宫十王亭里陈列的清军弓箭,那简直就像是土著用的。
七斗?岳飞的弓力是三石!
这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和尚原等地,宋、金两军对射的时候,女真人溃不成军了。弓力不强,箭支也很少,女真骑兵上阵,通常携箭不超过一百支,最多时大约三百支。这根本无法与后来的蒙古军队相比。可就算是这样,乘以三十多万的庞大基数,其数量也是极其惊人了。
“……金方建宫于南京,又营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木,皆赋于民。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以至鸟、鹊、狗、彘。无不被害,境内骚然。”
这是女真军队的短板,再看一下他们的强项。
金军骑兵的特点在于一个“重”字。他们披重甲,其重量合五十八宋斤,约合今七十斤,加上一顶只露出眼睛的头盔以及披在马身上的马甲,重量会超过一百斤。这还只是普通的骑兵。如果是全副武装的精兵的话,他们会是“人马皆披甲,腰垂八棱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弓矢在后,弓力不过七斗,箭支不满百”。
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在当时都是专业作坊才能做出来的高端产品,它们都是钱。
乘以三十多万基数的钱!
以上还只是标准配置,真正的特殊工具还得另算。比如攻城要用云梯、鹅车,水军要用海鳅、楼船,行军要用帐篷,运粮要用民夫……已经消停了十多年的金国一下子极速运转起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所以这就要求完颜亮必须进行外交接触。
完颜亮读书有成,非常清楚他们金国是怎样从宋朝那儿赚取到最大化利益的:从来都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外交上。公元1159年的年底,完颜亮派出了他的第一拨使者。为首的是前北宋进士,现任金国尚书礼部侍郎的施宜生。
施宜生心怀故国,本不愿出使,到了江南之后像闲聊一样,对南宋使者张焘说:“今日北风甚劲。”张焘不解,施宜生拿起桌上的笔,敲了敲桌案,又说:“笔来!笔来!”
这时张焘猛醒,这是在暗示金军必将南侵,而且为期不远。
这个暗示的代价极其沉重,施宜生回到金国之后被全家抄斩,他本人被扔进锅里活活煮死。如此惨烈,宋、金两国的官场却都波澜不惊。
完颜亮的心情好得很,他派去的这支使团在公务之余走遍了江南山水,为他带回了第一手行军路线图,还有大量的杭州湖山美景、仕女图。他诗兴大发,让人把美景绘成屏风,他在上面提诗曰:“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诚然是好诗!
在南宋,赵构很认真地观察了金国近期的所有动态,联系了施宜生以全家性命为代价传递的信息之后,很悠然地说:“天下并无事,庸人自扰之。”修燕京、修开封、集结军队嘛,都只是盖几所离宫而已,多了些护驾的军队罢了……
无心肝以至于此!
在这种麻木中,南宋终于迎来了金国的第二拨使者。那是在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正隆六年四月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的使者是宋、金议和以来的唯一一次特例。十几年来,女真人变得很辽国,金、宋双方每年互派的使者都像当年宋、辽建交时那样彬彬有礼。比如上次,能隔着桌子谈论笔墨,能游山玩水、绘画制图、附庸风雅。
这一次不同,金国使者上殿,面对赵构时声色俱厉,提出的条件仅比当年北宋都城开封即将陷落时差一点点。
完颜亮声明,他对之前的绍兴议和条款非常费解,考虑了很久,也不知道当时的金国统帅金兀术是咋想的,更不明白东昏王(即金熙宗,完颜亮把他降职了)为什么十几年之间也不作更改。现在,他向南宋提出新要求:
第一,淮河流域归金国。
第二,宗主国要重新调整施政方针,江南下位属国立即派大臣们来开封报到,参加学习。大臣的人选不许滥竽充数,由金国指定。南宋现任首相陈康伯、次相汤思退、枢密使王纶、禁军统领杨存中这四人必须来开封。
第三,天水郡公死了。
赵构听清了前两点,第三点选择性忽略了。死了个人?天水郡公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眼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难得出现的怒火。怎么说我也是皇帝吧,怎么说这些年来我对金国还算恭敬吧,为啥一点面子都不给,突然赶尽杀绝?
抛开整片淮河流域的土地不说,光是四个顶级大臣,尤其是心腹杨存中,这些人去开封纯粹是羊入虎口。越想越怒,赵构冷冷地说:“金使出身名门望族吧,怎么一点儿礼仪都没有?”
却不料该金使跳了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吼了一句:“赵桓已经死了!”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呆了。天水郡公原来是指赵桓,也就是宋钦宗。宋、金相隔遥远,宋钦宗又是个顶级政治犯,他的死讯时隔五年才由官方传了过来。这一时刻,绝大多数的南宋官员第一次确认了被虏皇帝的死亡信息。
赵构脸色大变,立即起身走进后殿。他身后一片大乱,金使还在不依不饶,继续高喊。他是来交涉两国大事的,为什么不理睬他?
文官们集体寂静,像是在第一时间向钦宗皇帝默哀。关键时刻,禁军将领李横站了出来,止住了这个金使。
另一位将领则提醒首相陈康伯,这个金使带来了先帝的死讯,按例应有的茶酒礼遇应该全免了。首相面无表情,说:“这事你自己去和皇帝说。”
说完,他继续默哀。
这个将领绕过了大殿的屏风,发现皇帝就在不远处。赵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体弯曲,大滴的泪水不断地往下流。
对这一幕,大部分史书解读说是赵构怕了。他受到空前的威胁,加上亲人的死亡,让他恐惧得无法自制,导致当场大哭。
我个人认为不会,赵构怯懦不假,可套用一句老话,这孩子是吓大的。从青少年时代起,他每每都是踩着刀刃过日子,在死亡悬崖的边缘上跳舞。他什么没见过,一句威胁就吓倒了?这不现实。他哭,是因为终于从官方得到了兄长的死亡消息。
徽、钦二宗是他的心病,只要这两个人还活着,他就是赝品,是篡权者、冒牌货。这些年来提心吊胆,在江南有人提起迎二圣,他得微笑赞许;在北方,金国时不时地拿赵桓说事,更让他寝食难安。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能体会到他心理上的煎熬。
可是钦宗终于死了……多年前的兄弟情谊陡然间涌上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然他是个天性凉薄之人,也难免会悲伤。
这,应该是他作为一个人来说,最后表现出来的一点点残存的人性。
回到政治上,赵构至此仍然对和平抱有幻想,他紧急派人带着礼物过江去拜见完颜亮,争取那根本不存在的侥幸。
使者们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完颜亮很忙,声称自己要去北方边疆清剿蒙古人,没空搞什么接见,南宋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马上把那四个点名要的大臣送过来,参加学习班!
赵构终于头撞南墙掉进黄河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