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如果这是宋史(全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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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淮西军变(3)

公众关注他,张浚欣赏他,于是,他成了刘光世的继任者。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理想是多么重要,宣传是多么伟大。只需要不断地宣传,哪怕什么也没做过,没打过任何仗,就能当上全国五大军区之一的总司令官!

吕祉还在路上,淮西方面就闹翻天了。张浚的都督府从一开始就下令,吕祉是政治、军事一把手,他之下是王德。

郦琼立即火了,凭什么啊?这么多年以来,他比王夜叉差在哪儿,突然间分出了上下级,这不公平。他联名十多个将官一起向枢密院告状,同时列举出王德多年以来所犯的错误,公开声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一个既无能又有罪的上司。

王德当然不服,你小子这是赤裸裸的嫉妒,说我犯过错,你说说咱们左护军里谁的屁股是干净的?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枢密院上告,要求严惩既不听话又不干净的下属。

互相告状,按常理郦琼输定了,王德是已经确定的二把手,这么闹,首先就是不服从上级领导,连皇帝的决定都敢抵抗。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王德居然被调进临安城,隶属于都督府,随行的还有他的八千名亲兵。这是怎么搞的,郦琼居然告赢了?

王德和张浚都有苦说不出,尤其是“第一人”张都督。

张浚的如意算盘突然间碎了,他本想一口吞下岳飞、刘光世两支军队,成为南宋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可是岳飞那边轻描淡写,让他很绝望,刘光世这只鸭子本来已经煮熟了,却突然间飞到了别人的盘子里。

坏他事的人让他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一直又乖又顺、“柔佞易制”的秦桧,在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秦桧说,兵权为国家之本,国家兵权只能归于枢密院,这是祖制。都督府是新生事物,不易掌权过多。这话光明正大,张浚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这就是张浚的智商,为什么他会想不到这一点呢?赤膊上阵,拼死拼活,什么脸都不要了,却给别人做了嫁衣。

枢密院姓什么?姓赵!他姓什么?姓张。姓岳的河南农民吞并军队是威胁,那么他一个四川娃儿搞吞并,就天经地义了?

不知人,更不知己,可笑。

现在,他只能借坡下驴,借郦琼上告的机会,把王德及八千名士兵弄到手里。这就是他一阵大折腾,不惜与岳飞决裂所得到的好处。

后遗症怎样,还在进行中。

吕祉到淮西,郦琼集合一大片将官列队欢迎,没啥欢迎词,劈头就问朝廷对王德的事到底怎样处理,那厮一连十几年不间断地犯罪,怎么的也得处罚一下吧。

吕祉是个地道的秀才,一下子遇到这么多资深兵痞,按说会慌神,可是他常年想着扫平中原,事到临头,倒也有几分镇静。

他以张浚的名义要求兵痞们一切向前看,把以前的种种都忘了,反正王德也不和他们同班了。说完,这位新上任的淮西军区总司令官转身进帐,从此再没出来过。

要是谁想见他,他“正在吃饭”,“正在休息”,“还在休息”,“又在吃饭”……或者正寄情于丝竹,得鱼忘筌,神游物外,因为有音乐飘于帐外为证。

时间久了,淮西军上下都起了疑心。这帮人是干吗的,学名叫官兵,小名叫匪徒,观察敌情是他们最基本的本能,反常者即是妖,这个吕祉肯定有事!

郦琼发动人马,在临安与淮西之间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很快,他截获了一封信。

信是吕祉写给临安都督府的,看内容已经很难确定是两地之间的第几封了,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淮西军已经不可救药了,吕祉在想方设法地拖时间,建议国家迅速行动,派专人“往分其兵”。

郦琼等人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全身都凉了。

这是比收编更狠的招数。

收编是保持完整的编制,原队伍中的将官士兵不变,只是换个大领导而已。这在军队里是最重要的一环,毕竟上了战场是要相依为命的,多少年混在一起的老弟兄才管用,才能一如既往地干些自己喜欢干的事。

可“往分其兵”就不同了,这是把建制打散,把兵将都分到其他部队里,等于是之前的番号不见了,一切都作废了。

这等于要郦琼等人的命!

郦琼等人震惊、怀疑,派人去临安打探消息,结果半路上就回来了。分兵的人已经走在路上了,张俊、杨沂中、刘锜这三人分割淮西,很快就要过江了。

绝望了……这三个人是临安方面能拿出来的最强军人了,哪一个到了都不是郦琼等人能对抗的。还用怀疑吗?事实的确如此,吕祉这个阴险肮脏的贼,要不是他故作镇静表演过头了,整个淮西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郦琼等人多年官匪一家亲,从来没有服从领导这一说。领导是什么,只是带头做事、第一个分赃的人而已,比如从前的刘光世。

这时,他们带人冲进吕祉的大帐里,一顿指责、咒骂、嘲讽,之后全军开拔,向江边运动。吕祉蒙了,他知道什么是哗变,可亲身实践是另一回事儿,一直到快出淮南西路了,他才惊醒过来,这是要去哪儿?

过长江,投伪齐,这是在叛变!

吕祉重新鼓起勇气,跳下马斥责郦琼,激励全军,要大家分清楚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叛贼,如果去投奔刘豫,就是做叛贼手下的叛贼,会骂名千载、后悔莫及……郦琼一刀就砍了他。

原南宋行营左护军近四万士兵,以及六万多家眷、百姓一起投靠伪齐,史称“淮西之变”。事发时是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八月八日。

消息传进临安,南宋举国震惊。五大军区之一突然间全空了,竟然全军叛变,这是宋朝前所未有的事,哪怕遍查中国历史,也找不出几回。

赵构急火攻心、懊悔无及,这是他的家底,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容易吗?当年急慌慌地逃到江南,被女真人万里追杀,几乎身葬大海,都是因为没有兵。这些年,他节衣缩食住小房,忍辱负重装孙子,才攒出几支军队来,居然一下子丢了五分之一。

这是投敌叛变,里外叠加的损失是翻倍计算的,所以,赵构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

赵构派人用最快的速度传令岳飞,要他给郦琼写信。只要郦琼肯回头,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国之后,升官、奖钱,要什么给什么。

算他有自知之明,岳飞这时的面子,是谁都要给的。郦琼在叛逃的路上不仅看了信,还写了封回信。在信里,他把南宋君臣上下均匀地鄙视了一遍,说他和刘豫情投意合、非常有缘。岳哥,你就别拦着了,给兄弟点祝福。

岳飞恨不得亲手砍了他,淮西哗变不只是南宋丢了四万多军队那么简单,五大军区之一空了,全盘形势瞬间改变,南宋再也没有进攻的资本了,岳飞想北伐,只能再等机会。而机会……等到军队再次强大了,所谓的条件成熟了,那会是哪一年的事呢?

岳飞很苦闷,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个疑问让南宋举国沸腾,每个人都怒不可遏。答案是清晰的,所有的错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张浚!

这个不知所谓的人,被猪油蒙了心。本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之前为了拿下左护军,皇帝亲自出面,再让最强将军亲身莅临,去压服那帮兵痞;可张浚居然派去了一个只知道到处宣扬理想的书生……两者对比,傻子都知道会出事!

张浚白痴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个谜!

南宋基层人民的评价就不用说了,引用御史台长官的一段弹劾词吧。我个人认为那段话真是说得既到位,又淋漓尽致,还非常解恨。

“……浚轻而寡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唯恃其权;诚不足以用众,而专任其数。若喜而怒,若怒而喜,虽本无疑贰者,皆使有疑贰之心。予而复夺,夺而复予;虽本无怨望者,皆使有怨望之意。无事,则张威恃势,使上下有睽隔之情;有急,则甘言美辞,使将士有轻侮之意。”

以上,正是张浚的写真集。

关于张浚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赵构亲自下令,解除张浚一切职务,降为散官,流放岭南。从力度上讲,这是仅次于杀头的重罚了。

心比天高的“第一人”阁下,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掉到了泥坑里。并且,他在赵构的心里深深烙上了一个印记——永不复用!

富平决战、淮西兵变,这两件事都是足以决定国家命运的悲剧,居然连续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除了这个人本身太愚蠢之外,用这个人的领导又是怎么回事?

赵构恨不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为啥自己就发了昏,看不清这个绝世蠢货呢?恨归恨,临行前,赵构还是把张浚单独召进了皇宫,咨询了一下行政问题。

“张浚,你看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好呢?”

赵构真的成熟了,他能忍住怒火,理智地做每一件事。张浚虽然不分好坏人,但只要有能力,他就能认出来。

张浚不说话。

赵构继续问:“秦桧如何?”

张浚差点气哭了,这个阴险狡诈、背后捅刀的东西!他悲愤地说:“我之前不了解他,共事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这人真是太黑了。”

赵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就选赵鼎吧,他还算有经验。张浚同意。于是,赵构给了他最后一个任务,由他执笔,去都堂写赵鼎的拜相制。

当天深夜,张浚端坐在都堂里,一笔一画地写着关于赵鼎的赞美诗。拜相制嘛,一定要花团锦簇、歌功颂德,要不是帝国最有才有德的人,怎么能当上帝国首相呢?这样写着,张浚的心像刀割一样疼。他明白,这是赵构给他的惩罚之一。

你不是要官吗?就由你亲手写别人上位的诏书,以最近的距离看别人得到你所失去的!

不过,在这种销魂时刻,张浚的心态还是很平稳的,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睁着一双诚挚、无邪的大眼睛,非常崇敬地望着张浚,嘴里不断吐出轻柔、恭维的话语,仿佛面对的还是帝国最高行政长官。

秦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