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令狐之役
公元前621年,秦穆公去世,太子罃即位,是为秦康公。秦国完成新旧交替不到半年,晋襄公也去世了,但晋国的新旧交替却很纠结,为此还引出一场内乱和一场外战。
晋襄公死的时候,太子夷皋年龄还小,尚在哺乳期。考虑到这一点,晋襄公觉得有必要将夷皋托付给朝中一号大臣赵盾。咽气时,晋襄公握着赵盾的手,郑重地说道:“如果我的儿子能够成才,你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如果不成才,我就怪罪你。”赵盾激动地答应了。
除赵盾之外,晋襄公还可以依靠的力量是夷皋的亲生母亲穆嬴。两人之间没有嘱托,没有许诺,但晋襄公知道,一旦夷皋有个三长两短,穆嬴一定会尽一切所能予以保护。
但是太子的名号和托孤大臣的承诺都未能保住夷皋,反倒是伟大的母爱透过权谋的阴霾夺回了本应属于夷皋的地位。
晋襄公刚死,遗言犹在耳畔,赵盾便改变了主意。赵盾丝毫不会为他的食言而肥感到内疚,因为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得失,对他而言,所服务的对象是整个晋国,而不仅仅是晋襄公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和晋襄公考虑,他完全可以用托孤大臣的身份打击异己,疯狂揽权,但那样做对正在蓬勃发展的晋国丝毫没有好处。为晋国着想,赵盾决定从秦国迎接公子雍回来为晋君。
公子雍是晋文公排名第四的夫人杜祁的儿子,此时正在秦国担任亚卿一职。在晋国的政治传统中,国君的儿子必须遣送到其他诸侯国发展,国家需要他们做君主才能回来。
赵盾的观点非常鲜明:“公子雍个性积极向上,年龄也比较大,先君生前就很喜欢他。况且他现在正在秦国发展,尽管近些年晋秦两国关系比较僵,但秦国可是咱们的老朋友。立公子雍为君有四个好处:其一,个性积极向上的人做了君主,地位会比较牢固;其二,咱们为年龄大的公子做事,名正言顺;其三,扶立先君喜爱的公子,我们也算顾及了与先君的一分情谊;其四,立公子雍为君,有助于缓和与秦国的紧张关系。有此四个好处,还怕什么麻烦?我看就是公子雍了。”
但是六卿中排名第二的贾季不同意赵盾的观点,当场提出了反对意见:“如果说讨先君喜欢,谁能比得上公子乐呢?他的母亲怀嬴曾是晋国两位先君的夫人。立他为君,晋国人一定能接受!”
显然,贾季只顾与赵盾比谁的母亲更受先君喜欢,却忘了怀嬴伺候过的晋怀公早就被晋国官方打成不正之君,提到这些事情,赵盾不怒才怪。
赵盾果然没有放过这个打击敌人的大好机会,立刻给了贾季一通义正词严的痛斥。
“怀嬴算什么!位置低贱,在文公夫人序列里,才排名第九,她的儿子没什么分量。况且公子乐住在陈国,陈国国小离得远,没有依靠,谁会帮他上位?杜祁原本是首席夫人,只因主动让位给追随文公在外吃苦受累的几个夫人才做了第四。正因为如此,文公才疼爱她的儿子,才帮助他在秦国为亚卿。秦国势大而且离得近,足以为依靠。母亲仗义,儿子慈爱,威势足以震住百姓,立公子雍一点问题都没有。”
虽然赵盾说得入情入理,可是贾季还是不妥协。两人的争论并不仅是国家利益的最优化选择,还包括你死我活的派系斗争。
两大巨头谈不拢,只好各干各的。赵盾派先蔑和士会去秦国迎接公子雍,贾季同时派人去陈国迎接公子乐。
赵盾从哪儿来?贾季又是谁?两人又如何结下梁子?诸多问题,需从头讲起。
赵盾是赵衰的儿子。贾季是狐偃的儿子,原名狐射姑,因封于贾地,又名季,通称贾季。赵衰和狐偃一柔一刚,相得益彰,堪称晋文公开创事业的股肱。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但他们的后代却为了权力和地位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公元前622年,赵衰死后,赵盾继承父业,做了赵氏的当家人,同时也继承了执政大夫一职。
狐偃死于公元前629年,贾季成为狐氏当家人,但一直没有列入六卿。
同在公元前622年去世的六卿成员还有栾枝、先且居和胥臣。六卿一下空出了四位,晋襄公不得不重新构建六卿班底。
公元前621年,晋襄公在夷地阅兵,同时准备确立六卿人选。
一开始,晋襄公想让老一辈中的二流角色担任六卿,但先且居的儿子先克向他进言道:“狐偃和赵衰的功勋怎么能忘记呢?”晋襄公立刻改变主意,让贾季担任中军将,赵盾担任中军佐。在六卿中,中军将排第一,中军佐排第二。
先克为什么会举荐狐、赵的后代呢?
是因为先克认为狐偃和赵衰劳苦功高,他们的后代应该得到照顾?对,但不完全,还因为先克的祖父先轸和父亲先且居都是赵衰推举到高位的。
下一代之间的斗争由此拉开序幕。新的六卿人选刚刚确定,晋襄公的老师阳处父出差归来得到信后,对晋襄公道:“贾季虽然有才,但是为人刚愎,不如赵盾贤能,让贾季为三军最高统帅恐怕不太好。”晋襄公立刻又改了主意,将赵盾与贾季的位置换了。
阳处父为什么会向着赵盾说话?
因为赵盾情商比贾季高。对,但不完全,还因为阳处父是赵衰举荐为晋襄公老师的。
至此,赵盾凭借父亲生前打下的良好关系网,一步步击败对手,坐上了中军将的宝座,成为军中第一号人物。加之同时兼任执政大夫一职,赵盾将文武大权集于一身,成为晋国历史上第一个正卿。
回头再说赵盾和贾季,他们各自忙着迎接各自看好的公子。赵盾很强势,与其父的为人处事风格截然不同,用对手贾季的话说就是:“赵衰是冬天的太阳,赵盾是夏天的太阳。”赵盾不能容忍贾季对其权威的挑战,派人在半路刺杀公子乐。
贾季的计划破产了,但他的报复也随之而来。冤有头,债有主,贾季最后将仇恨集中在阳处父身上。他认为正是由于阳处父的一番话,他才落到现在的不利局面,于是派人将阳处父杀死在寓所。
赵盾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压着火气料理完晋襄公的葬礼后,便出手报复了。杀死阳处父的凶手马上被查出并处死。
凶手是贾季的同族,贾季害怕了,卷起铺盖卷跑到翟人那里。赵盾还算厚道,派亲信将贾季的家眷和财物送了过去。
狐氏一族就此从晋国权力圈中消失。
打败了贾季,赵盾却依然不能如愿,一个更难对付的对手出现了。这个对手没有丰富的政治经验,没有高超的斗争技巧,她甚至不是用理智在战斗,她只有感情,只有眼泪,只有伟大的母爱。
公子雍归晋的同时,穆嬴开始了眼泪攻势,她天天抱着夷皋在朝堂上哭:“先君哪里错了?孩子又哪里错了?你放着先君的后代不立,却到外面求国君。你将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啊?”
赵盾被穆嬴闹得心烦意乱,工作也没办法干了。刚想回家躲个清净,穆嬴又上门来哭:“先君将夷皋托付给你,刚去世没几天,话音犹在耳边,你就抛弃了夷皋。你究竟要干什么啊?”穆嬴几乎趴在赵盾的脚边哭。
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趴在脚下用眼泪祈求你,说着那些让人感到亏心的事,谁受得了?不等政治家赵盾去辨别真伪,权衡利害,男人赵盾的心理就已经决堤了。他败给了感情,败给了母爱。
这种经历,赵盾在政治圈里打转一辈子也只有这一次。决定放弃公子雍的时候,他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赵盾把他的心理转变经历诉告诉同僚,同僚也很支持他,因为他们同样顶不住穆嬴的眼泪攻势。
于是晋国国君人选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夷皋瞬间又成了国君,而公子雍却突然变成了无用之人。
自古以来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雍正在大批秦军的护送下,在先蔑和士会的辅助下,意气风发地行进在通向晋国的大路上。
赵盾该如何回绝?难道直接告诉公子雍“你回去吧,我改主意了”,这岂不是自讨没趣?堂堂晋国正卿,说话怎能出尔反尔?不难想象,公子雍会将赵盾一顿臭骂,骂完之后还要借助秦军找赵盾算账。
正因为无颜以对,赵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员晋国三军,准备把公子雍打回去。
开战之前,赵盾还振振有辞:“如果我们接受秦国送来的公子雍,那么秦国就是我们的客人。如果不接受公子雍,秦国派这么多人来晋国,就是敌人。现在我已经决定不接受公子雍,所以秦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攻打他,一点儿错都没有。”
赵盾说完这些遮丑话后,连夜向秦军发动袭击。秦军根本没有想到赵盾会这样,仓促之间在令狐(今山西临猗西南)吃了败仗。晋军乘胜追击,一直追到刳首(今陕西合阳县东南)才停下。先蔑和士会对赵盾的出尔反尔很生气,便离开晋国帮秦国人做事了。
令狐之役,秦国又一次栽在晋国手中。如果说崤之战秦国是因招惹晋国才吃了亏,那么令狐之役秦国却完全是无辜的。
秦国接到晋国的官方邀请,以最寻常方式派兵护送公子雍回国就位,结果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秦晋两国重归于好的可能性荡然无存。至此之后,秦国对晋国耿耿于怀,一直致力于复仇。
晋国君臣向来是脸皮厚、心黑、不择手段又善于给自己找理,秦国要与晋国斗并不那么容易。
好戏还在后头。
2. 河曲之战
令狐之战中,秦国再次败在晋国的背信弃义和强大军队面前,沮丧加窝火。接下来的几年,秦国对晋国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公元前619年,秦国攻打晋国,夺取了武城(今陕西华县东北)。
公元前617年,晋国向秦国反击,夺取了少梁(今陕西韩城市南)。
同年,秦国再次攻晋,夺取了北征(今陕西澄城县南)。
公元前615年,秦康公亲自率领大军又向晋国发动进攻,夺取了羁马(今山西芮城县南)。
在这几次小规模的交锋中,秦国之所以能胜多负少,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晋灵公年纪尚幼,无法承担国君应尽的职责。赵盾初掌大权,忙于保权固位,不能全力应对晋国外部的敌人。
第二,楚穆王弑杀其父楚成王后成为楚国新一代君主,开始新一轮的北上争霸。晋国阵营中的郑国和宋国曾一度屈服于楚,晋国忙于在中原往来救火,无暇西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