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混沌浮山南:尼泊尔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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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博克拉

喜马拉雅门户

博克拉,喜马拉雅门户,于别处千辛万苦方能登临会意的境界,在这里,却是稀疏平常的景致,“神秘”、“遁世”、“爱”、“此时此地”……皆非虚浮词汇,却是生活本尊,发乎内心,止乎自然。

自然。欢乐。博克拉(Pokhara)。20世纪70年代,嬉皮风潮日炙,西方青年为了“神秘”、“遁世”、“田园诗”、“爱”、“此时此地”、“和平”、“自我”、“内心生活”一类词汇,为了拾取自然与欢乐,风尘仆仆,跨越半个地球,前往尼泊尔中部,喜马拉雅山区门户博克拉。

自然呵欢乐。在博克拉,自然即雪山即湖泊即阳光即空气即大麻。欢乐呢?——欢乐遁世离群,如此短暂,谈笑间,年华灰飞烟灭,雪山仍在湖泊仍在阳光仍在空气仍在乃至大麻仍在,乌托邦一代却已如露如雾如电,反身再看,竟是幻境泡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几十分钟,小飞机,玩具一般,加德满都至博克拉。空姐艳丽,华服一袭,举手投足皆造型,皆停顿,任异国登徒子随意摄去。舷窗左侧,云烟沸涌,舷窗右侧,雪峰迭起。登徒子移情,美人趁乱蹲去后舱,一壶开水,一叠纸杯,就着地板,冲泡茶水或咖啡。

尚未降落,已见鱼尾峰。这一日,迈克普奇尔角峰(Machhapuchhare Peak)尖锐挺拔那凌空一摆,始终不离你左右。机场外的停车场,酒店里的阳台上,只要没有云雾,稍一抬头,眼前正是海拔近七千米处那鱼尾一仞。

午后,上山,缀满补丁的柏油路,蹦床一般的沙土路,依山盘绕,直将你摇摇晃晃送上虎峰(Tiger Mountain),送上眺望博克拉谷地、鱼尾峰及道拉吉里一号峰(Dhaulagiri Ⅰ)、安纳布尔纳一号峰(Annapurna Ⅰ)、马纳斯卢峰(Manaslu)三座八千米以上峰峦那座山间精舍。

青稞,桉树,修竹,茂林,杂草,繁花,簇拥出世外桃源般一处境地。阳光正好,蜘蛛悬系虚空里打盹,闲人懒散平台上发呆。你来得不巧,座座雪峰雾气蒸腾,扯起帷帐,偏要去那云样纱霭后小睡。

你也渴睡。山峦静穆,游泳池空荡,一位英国绅士,忙不迭举荐客房与庭园。客房奢张,散落山间,庭园却在峰回路转处,树冠高擎,绿茵低合,近乎天然间暗藏英式园林于几何形体那偏执之爱。

瞌睡中下山,穿街过巷。尘烟,废气,电线。民居低矮,神庙稀落。退潮了,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博克拉,再无半点嬉皮流连的踪迹。猛然间,你想起,虎峰精舍那位英国绅士正是嬉皮一代的年纪,虽是滞留田园诗般物我相看的山水,却已绝非遁世离群,反倒将自然整饬作包赚不赔的生意——零售神秘,批发欢乐。

费娃湖(Phewa Lake),译名亦作菲瓦湖、费瓦湖、翡华湖,不一而足,谐音汉字似可无限排列组合。博克拉斜倚费娃湖。20世纪70年代,湖畔多花童,多空想,多至境,而今斗转星移,湖面依旧安闲,祥和,冲淡,镜面一般,镜中物事却多换作彩色舟楫与异国叶公。

向晚时分,无夕照,无斜晖,湖光辽阔,波澜尽敛。你便是今日叶公,租一叶小舟,偏去空蒙中见晦暗的湖心,刻舟求剑,以为定能钩沉一份嬉皮岁月那纯然心境。

湖心有岛,方圆数十米,立印度教神庙,敬奉毗湿奴化身。小岛无趣,再次登舟,你从艄公手里接过单桨,左边一拨,右边一划,自顾自寻觅任意东西的稚趣。

艄公乐得如此,索性散淡而坐,指点湖山,何处有白塔,何处观日出,何处存风物,一一道来。渐渐厮混熟了,他将闲话扯向自家,原来这被你视作老汉的艄公,居然只长你四岁,湖上、田间风吹日晒,竟将那相貌老去二三十年。

艄公道:吾有三子,负累重重,吾不得已,日夜辛劳,以乞供养之食。艄公又道:费娃湖舟资虽巨,每时七百卢比(艄公差矣,实为二百二十卢比),吾仅取五十,其余皆属舟主。艄公再道:吾之幸事,实为膝下无女——贵客不知,吾国以女嫁人,须置嫁妆、彩礼,设宴会、派对,虽耗竭家财仍难成其事,尚无暇自哀已债台高筑,以此处世,岂不悲哉!

艄公摇头,太息,及至论及廓尔喀兵士家属,却又换作一脸艳羡。想那数百年前,廓尔喀国王已借骁勇善战之师建立沙阿王朝,时至今日,廓尔喀兵士依旧声名显赫,更以雇佣形式输往英国、印度。艄公斥道:兵士以血汗易外汇,独令妻女坐享其利——无功受禄既多,女眷遂忘乎民生之多艰,每每招摇过街,挥霍成癖,扰市场,乱民心,甘为红妆掷千金。艄公大惑:兵士妻女购物,为何绝无议价之举?殊不知,讨价还价,恰为尼泊尔市井生存之大乐。

作别湖面,作别艄公,你径去湖畔商街品味大乐。唱片店里,锡塔琴声一如烟缕,一如蛇行,直将你缠绕得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你拣张椅子,坐定,静候店主前来论道。果不其然,不多时,店主抛下杂务,蹁跹而至。他年轻,气傲,民族主义,对乔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一干20世纪60年代西方音乐人奉若神明那位印度锡塔琴大师拉维·山卡(Ravi Shankar)不屑一顾。店主道:印度乐工,专媚西人之俗,不足取也。贵客既有心锡塔乐音,何不请回吾国宗师比加亚·瓦伊德亚(Bijaya Vaidya)新作《锡塔素达》(Sitar Sudha)一册,以正视听。你正疑惑,他已取来彩色木匣一只,外绘神佛怀抱锡塔,内附草纸誊印说明。有西方文字道:比加亚·瓦伊德亚者,锡塔琴大家也,1987年组建尼泊尔著名乐队苏尔素达(Sur Sudha),参与环球音乐会何止百计;《锡塔素达》者,比加亚·瓦伊德亚首张独奏专辑也,所录九首曲目,除一首外,皆为比加亚·瓦伊德亚妙手原创。西方文字又正色道:《锡塔素达》包装设计之理念,亦由比加亚·瓦伊德亚巧思构筑——木料尽可循环乎天地,无害自然;工艺徒增就业之机缘,造福一方。

善既大焉,价必高攀。你稍一掷出大乐,店主已死死铆牢“原创”二字,寸土不愿舍让。一首首试听曲目:《自然之母》、《永恒纽带》、《东方摇篮》、《雨神》……旋律精雅,细而不腻,装饰音虽似风似絮,飘摆不定,一路逞奇眩异,主音却自有精髓正气,锋发韵流间,尽将纤纤枝蔓拢如瑰意琦行。乐音既美,你已没了去讨价还价里寻觅大乐的兴致,匆匆付出卢比,请得庄谐并举、性感浮沉的宝贝,转向湖畔夜宴一处花园。

天色染暗,潮气身披黑衣漫上岸来。花园里,座垫半裹湖水,牛排半似干柴。你远离炭火,远离美味,独被寒气裹挟,只为观瞻博克拉吹弹歌舞。小舞台上,红男绿女近十人,半是乐队,半是舞团,村歌社舞的装扮,珠歌翠舞的场面。数日前,加德满都某幢木楼内,你亦曾观得一番鸾歌凤舞,五六个女孩,浓妆,赤足,一一披挂尼泊尔各式裙服,踩着黑乎乎的地毯,绕着乌压压的宾客,留连戏蝶一般飞来转去。相传湿婆乃南亚次大陆舞者师尊,擅舞蹈108种,举手投足间,含宇宙创造、守护、寂灭之大义。而你眼前那队舞者,舞姿虽是曼妙,百般舞蹈却只好似一般,三五组动作,往复排列组合,时而道是山地欢歌,时而道是密林嬉舞,万变不离其宗。惟一舞者样貌,倒教你如遭雷击,那正是庙宇佛殿中铜塑金身菩萨之相,三分喜悦,七分慈悲。

博克拉歌舞团粉墨登场。一曲曲酣歌,一款款热舞,依旧是动作三五,依旧是组合复排列,不变应万变。舞者尽将各色裙服走秀一般层出不穷地穿来,亮相,转身,翻腾,收势,直教观众眼花缭乱,如坠民族风情云雾里,哪里还有心思深究生、死、住、灭之象征。两小时里,寒意如浓云疯长,台上随意跃动,台下放肆喧呼,舞者尚未谢幕,园中已醉倒一桌。不忍去看,正是你的同胞。

第二日,长夜未尽,你即起身,摸黑搭上小巴,赶赴沙朗阔(Sarangkot)。

汽车盘旋上山。谷地里,村庄已醒,举起缕缕炊烟。山道边,行人三三两两,一路相携,望着山顶赶去。蒙气传光,你瞥见一只狗儿蹲踞路边,凝望斜谷,为远处依稀散落那田园、屋舍坠入沉思。

半山腰,停车场,乞讨为生的孩童早已恭候多时。车门一开,纷纷抖落露水,蚱蜢一般跃动,团团将你围困。

拣一箭小路,登山。晨光熹微,小路尽头雪峰已镶上天幕。路旁列石阶,拾级而上,不多时,抵达商铺簇聚一处观景平台。鱼尾峰及安纳布尔纳诸峰在你眼前一字展开,太阳尚未升起,天地间已然洞明,座座雪峰,额顶一抹金光。

尼泊尔堪称“喜马拉雅王国”,国内及国境线上,竟插有萨加玛塔峰(Sagarmatha,即珠穆朗玛峰)、干城章嘉峰(Kanchanjungha)、罗兹一号峰(Lhotse I)、雅隆刚峰(Yalung Kang)、马卡鲁峰(Makalu)、罗兹夏峰(Lhotse Shar)、卓奥友峰(Cho Oyu)、道拉吉里一号峰、马纳斯卢峰及安纳布尔纳一号峰十座八千米以上峰巅。于别处千辛万苦方能登临会意的境界,在这里,却是稀疏平常的景致,“神秘”、“遁世”、“爱”、“此时此地”……皆非虚浮词汇,却是生活本尊,发乎内心,止乎自然。

鱼儿乃毗湿奴化身之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鱼尾状迈克普奇尔角峰虽非世间十大峰巅,却因形态跻身神山之列,禁绝攀登,至今无人敢将其踏入足下。

东面天边,层峦叠谷间,猛然跃出气球一只。旭日初露,满面潮红,转眼便将西天雪峰擦得更亮。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三年前,云南,澜沧江畔,梅里日出。

气球脱手而出,膨胀,上天,爆裂,撒出万丈光芒。世界坠入庸常,野狗下山,小贩端茶送水,游客拉长身体,露出日渐松弛的肚皮,一面瑜珈,一面独白,恨不能搂起云根合拍一张快照。

不知何时,鱼尾峰额顶那抹金光悄然隐去。座座峰峦,先是转作雪白,及至云雾腾起,竟又褪作灰白。

三年前,同样光线里,你与朋友下山,过江,走向永别。

三十年前,更多人倒退着作别永不复来那一场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