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出生于都柏林一个信仰新教的家庭,这是理解他作品的关键一点。自三一学院毕业之后,贝克特远赴法国,任教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不久即结识詹姆斯·乔伊斯,一度担任其秘书。正如乔伊斯“从心中摒弃这整个社会的结构,基督教,还有家庭,公认的各种道德准则,当前社会的阶层以及宗教信仰”(1904年8月29日致娜拉的信),贝克特也不那么喜欢当时的爱尔兰。乔伊斯认为,“爱尔兰的经济及文化情况不允许个性的发展。国家的灵魂已经为世纪末的内讧及反复无常所削弱。个人的主动性已由教会的训斥而处于瘫痪状态。人身则为警察、税局及军队所摧残。凡有自尊心的人,绝不愿留在爱尔兰,都逃离那个为天神所惩罚的国家”(1907年在的里雅斯特的演讲),贝克特则选择定居法国,后半生主要以法语写作。贝克特从未如乔伊斯那般赤裸裸高声诅咒沦为形式的宗教——“这些削了发,涂了圣油,被阉割、靠上好的麦子吃胖了的、靠神糊口的神父们,笨重地挪动着那穿白麻布长袍的魁梧身躯,从鼻息里喷出拉丁文”(《尤利西斯》第三章)——但他始终以自己的方式,独立思考着现代人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
去三一学院不远,一处公园里,浓荫之下,藏有奥斯卡·王尔德塑像。
涂鸦像街头舞台的主角一样在神庙酒吧区呲牙咧嘴,等待意义的赋予。
去三一学院不远,一处公园里,浓荫之下,藏有奥斯卡·王尔德塑像——另一位三一学院著名毕业生,后人眼里的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声称为艺术而艺术,以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剧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诗作《瑞丁监狱之歌》、童话集《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随笔集《意图集》、书信集《深渊书简》等名篇传世。
王尔德有言:“我们同样身处沟壑,但有人抬头仰望群星。”他的塑像并未身处沟壑,而几乎恰恰相反,倚坐巨石之上,懒懒散散,若有所思,花花公子一般,将苍白的身躯裹入彩色且油亮的外套之中。如此造型,智性,尖锐,乖张,令人尴尬,正如他那发乎上流社会客厅的嘲讽——“昨晚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这在女人向来是绝望的表示”,“女人对许多事情生来就很精明,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什么也瞒不了她们”,“女人可以跟任何人调情,只要有旁人看见”,“男人啊越变越老,绝不会越变越好”,“恋爱总是以自欺开始,以欺人告终”,“坏女人给我麻烦,好女人使我厌烦”,“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
王尔德自称:“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王尔德塑像对面,即是一尊裸女,不过,他却意不在此,视若无睹。1895年,王尔德因“与其他男性发生有伤风化的行为”被判有罪,入英国监狱服苦役两年。刑满获释,王尔德依然遭人诟病,不得不自伦敦赴巴黎,三年后客死异乡。
于性取向而言,王尔德生不逢时,试看今日欧美亚芸芸新生的都市,哪一座不是彩旗飘荡的花园,萨福或王尔德的乐趣,早已跻身时趋所向,一如布朗旅行、一次成像相机、艺术电影、世界音乐、博客、瑜珈、素食、小品牌设计师那般深深勾起渴望不俗、渴望独特、渴望安全反叛者的剧烈幻想。2007年5月,都柏林,王尔德头像更是沸沸扬扬贴满大街小巷,尤以利费伊河南岸为甚,那是同性恋戏剧节的海报——艺术从未模仿人生,人生素来模仿艺术——流行紧握追忆的密谋。
除去詹姆斯·乔伊斯、塞缪尔·贝克特、奥斯卡·王尔德,热衷文学往事的旅行者,亦可将诗人威廉姆·巴特勒·叶芝、剧作家乔治·萧伯纳和诗人希莫斯·悉尼作为造访爱尔兰的理由,他们三位,分别于1923年、1925年和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都柏林不仅建有向旅行者开放的作家纪念馆,亦擅长以文化艺术界名流肖像、轶事丰满这一都市的形象。踯躅街上,书店窗口时有作家或诗人套色印刷于铜版纸上的双目逼视向我等,而在神庙酒吧区内,音乐名人墙上,则是U2及恩雅率领一众岛国群星旧日里发迹未久的身姿,摇曳且炫耀起当代流行工业胆大妄为的造神之力。
U2,波诺的乐队。21世纪的波诺,已由歌手渐至作秀高手,以慈善为名,在富人翻云覆雨的世界里为所欲为。然而,上一世纪,90年代,中国复旦大学2号楼穷学生们的宿舍里,U2却是最受欢迎的乐队之一,《约书亚树》,打口带,哦,那个年代,我们几乎不明真相地追捧一切来历不明的噪音,以为噪音即幻想即生产力,核聚变一般,足以凭借心灵无限增殖,迎战任何我们尚不能理解的事。我的室友马骅,披一头油腻长发,蚊帐里的搁物板上堆满大排、小排或肉圆换来的海关罚没磁带,只要有空,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暂时闭上嘴巴,暂停对于小说、诗歌、戏剧、音乐、艺术、政治、历史、地理、经济、社会、宗教、方言、美食、美酒及烟草诸问题的即席演讲,就会操起一把木琴,一把比床板好不了多少的木琴,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笨拙地演练起吉他基本和弦,并试图以同届之谊或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各色摇滚八卦,混入一支乌合之众草创的乐队,五角场U2或枪花或红热辣椒面或纽约妞或黑豹。不幸的是,第一次排练,马骅即遭委婉劝退,壮志难酬,他只得怏怏而归,一面关起门来破口大骂,一面将走投无路的剩余才华或精力或里比多悉数倾注于无需练习指法的诗歌或剧本。《玩真的还是玩虚的》,《真相·虚构》——大学期间,马骅参与创作或独立创作的剧本,竟有两部涉及真虚之辩。喔,那个年代,我们如此狂妄且自信,以为万物皆因虚构而生,而真相,不过是幻界里的一行诗句、一桩例外、一次停顿、一回断喝……
神庙酒吧区内的许多餐厅都将现场音乐表演作为吸引客人的手段。
音乐名人墙上,U2等一众岛国群星炫耀着当代流行工业胆大妄为的造神之力。
神庙酒吧区内酒吧、餐厅多如牛毛,平民性的音乐需要这样的舞台。
音乐是爱尔兰民族灵魂的表现形式,许多杰出的作品即诞生于普通的酒馆。
U2墙的涂鸦水平并不高超,但因U2乐队而声名远扬。
抵达都柏林的第二夜,我们自利费伊河北岸跨过伦敦千禧桥微缩版一般一座新桥,手持地图,语焉不详的地图,支支吾吾的地图,云山雾罩的地图,一路向东,搜寻以U2命名的墙壁。我的搜寻,更像还愿,捕风捉影,刻舟求剑,缘木逐鱼,替当年的自己或友人,瞧一只蝉蜕——据说,墙内藏有乐队最初排练之地。
据说,U2墙内藏有乐队最初排练之地。
我们自另一只蝉蜕而来,英国利物浦,披头士的蝉蜕。这只不会比那只更好?但我们固执向东,沿着河边,手持堪比《尤利西斯》的地图,一心去看灰尘粘附的灰尘或影子投射的影子。乔治风格的住宅渐渐为面目不清的仓库乃至灯火孤寂的玻璃盒子取代,街道上,人迹寥落,鬼影憧憧,而我们一无所获。
次日,同行者向司机提及此事。一声呼哨,汽车拐回第一夜困惑我等的南岸,但驰离河畔,一个弯转,即已置身大片涂鸦笼罩的丁字街区。U2墙,红砖墙,仓库,住宅,人去楼空,即将改建的废地,初级水平的涂鸦,签名,签名,还是签名,向乐队致敬,湮没个性的个性,遮掩事物真相的标记。我失望之极,哭笑不得,本以为会撞见足与柏林墙东边画廊或哥本哈根克里斯蒂安尼亚公社鸿篇巨制比肩的传世之作,结果呢,远远近近几堵墙上,只呲牙咧嘴涂抹出一堆课桌文学般的小品,鸡飞狗跳,鸡零狗碎,不值一提。
1759年创立,以酿制烈性黑啤闻名于世的吉尼斯啤酒工厂内景。
我们的司机(不是那位旅行社老板,而是另一位,个体户),高岸,魁伟,大腹便便,腰杆笔直,额顶与苍天仅余数丝遮拦。您好——初次见面,酒店大堂,他西装革履,腋下夹一叠报纸,以牧师或银行家的口吻向我等致以问候,深沉,严肃,冷静,庄重,但牡蛎似的眼神稍一转动,即流露出鱼的快意或狡狯。这副尊容似曾相识,但直至数日之后,作别之际,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站的,岂不正是爱尔兰版李琦——中国情景喜剧演员,《东北一家人》里一身中山装满口大碴子味煞有介事的小伟他爸。
捉弄与调情,爱尔兰司机每日必修的功课。他不仅数度借自动门拿我开涮,声称此乃汽车魔法,非人力所能及,更于每日晚餐过后,散去之前,含情脉脉甩出飞吻一个,赠与不以为忤的女士。李琦附体的司机,卡萨诺瓦上身的司机,曾经的工程师,曾经的微型公司老板,曾经的丈夫,曾经的——不,至今尚未卸任的父亲,拥有某一类爱尔兰式典型情感——热爱澳大利亚,尊敬美国,贬斥英国——然而,每当被追问此事,他立马“政治正确”地坚决予以否认,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欢快地念叨起澳大利亚那阳光与美酒的好处,一脸得色地透露出儿子在美国赚取了何等财富,或者,神情严峻地紧盯挡风玻璃外扑闪而过的草场,压抑着怨忿,低声道:看哪,英国人夺走了我们多少树木!
都柏林城里有座爱尔兰银行,恢宏,精美,石柱、雕像林立,但惟独没有窗口。1800年爱、英议会合并之前,这一建筑曾为爱尔兰议会大厦。司机口中不乏调侃:无窗者,黑箱也,其时议会职能可见一斑。而在《尤利西斯》第四章中,“自治的太阳从西北方向爱尔兰银行后面的小巷冉冉升起”,却是乔伊斯的调侃——自治的、西北方的太阳,影射爱尔兰身为英国自由邦的尴尬。《尤利西斯》成书之前,爱尔兰境内已多有倡导民族独立之士,书中数次提及“凤凰公园暗杀事件”,即为1882年5月,英国政治家、爱尔兰事务大臣卡文迪及次官伯克于都柏林西郊凤凰公园散步时,被民族主义秘密团体“常胜军”成员刺杀的袭击事件。
吉尼斯啤酒工厂的酒瓶墙,承载着数代都柏林人渴望慰籍的记忆。
车行凤凰公园,独立的太阳早已悬挂于正南方的天空。阳光越过树梢,渗入树荫,洒落向散步的闲人、蹦跳的鸟雀、发呆的蝴蝶、好奇的小鹿……当然,它也洒向总统府,一大片树丛背后,铺张的草地上,羞怯的野花间,一座出自美国白宫设计师之手的白色罗马复兴风格建筑。噫,美国,爱尔兰独立,美利坚资助良多(正如其一贯对外政策,扶持强国左近小国),美国使馆遂得以落户凤凰公园,遥对爱尔兰总统府门户,两国情谊,鸡犬之声相闻。
去凤凰公园未远,便是吉尼斯啤酒工厂,1759年创立,以酿制烈性黑啤闻名于世。《尤利西斯》的年代,走在街上,就能闻到隔着地窖的格子窗飘出来的黑啤酒味儿,要想穿过都柏林市区而不遇见酒铺,简直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吉尼斯黑啤就像一只老式熨斗,以泡沫为蒸汽,不经意间,抚平了数代柏林人心口的褶皱,安葬下一个又一个令人沮丧的白昼——人生渴望慰藉,苦难的人生,虚浮的人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生,黑啤却比人生更苦,抬起头来,一饮而尽,正是一味清热镇痛的汤剂。
酒厂矜持,不愿将布卢姆揣测的景象示与外人。想当年,真的是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着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一派宏伟景象”?“老鼠也蹿了进来,把肚皮喝得胀鼓鼓的,大得宛若一条柯利狗,漂在酒面上”?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游客们只看见博物馆般一处资料中心——文字,影像,解说,陈列:选料,酿造,包装,广告……
利费伊河南岸的神庙酒吧区,亚文化搭台真经济唱戏。
哈夫佩尼桥,利费伊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白色,纤弱,唯美。
登上顶楼,免费品尝,记忆中的味道竟已稀释。黏糊糊的混浊的漩涡里的泡沫的花。那是何时?1999年?或许,但不确定。上海,桃江路,爱尔兰酒吧。有人第一次领取工资,兴致勃勃,邀约一干男女,蹿上二楼,围着栏杆,一面轮流品尝昂贵的爱尔兰啤酒,一面大声呼喝,为楼下的爱尔兰老汉叫好。手风琴,鼓,歌喉……还有什么?忘记了,真的忘记了。寒意乍起的夜晚,相亲相爱的夜晚。吉尼斯。谁点的?我?不一定。声音的漩涡,味蕾的漩涡,高谈阔论的漩涡,相向无言的漩涡。干杯,干杯——应该怀有记忆,光线,气息,但记忆只带走更多遗忘——干杯,干杯,干杯——各奔东西。
利费伊河北岸彰示都柏林面向未来的锃亮风格。
啤酒馆终究无聊,醉汉们打赌,吉尼斯纪录诞生。造访吉尼斯啤酒工厂前夜,我的一位表弟,刚刚以“雨人”的天赋,在中央电视台某一演播厅内,蒙上眼睛,刷新了复原魔方的吉尼斯世界纪录,55秒。然而,就在几天之前,他却不得不领受一份“雨人”世界之外的奇幻命运,中国式科举命运——持有笔试第二的成绩,但被上海某著名高校科技史专业以不愿调换博士生导师为由拒之门外。
都柏林城区自利费伊河南岸肇始,向北岸延伸。近年来,为进一步彰示都柏林面向未来的锃亮风格,北岸奥康内尔街心矗起一根耗资千万欧元的擎天钢针。尖利而且尖锐,而且在锃亮的玻璃钢盛世。
与北岸相比,我更偏爱南岸。奥康内尔桥以西,有座细长的步行小桥,新艺术风格,白色,纤弱,唯美,一根根金属植物触须相互诱引般握合出道道拱门,托举起一盏又一盏深蓝天幕下坠入凡间的星火,通透,清纯,干净,哦,哈夫佩尼桥,利费伊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将我引向南岸——穿入人流拥挤的巷道,必须的短暂的过渡,酒精和涂鸦和音乐忽然便像妖精一样从数百年前的街区头顶呲出牙来。样式陈旧但色彩鲜艳的屋舍,石块铺路却起伏不定的街巷,唱片店,服装店,书店,酒吧,餐厅,电影学院,稀里糊涂的气息,醉醺醺,搅合在一起,服装店也卖画册,涂鸦却为了商业,音乐名人墙,有机主义座椅,街头乐手,街头乞丐,彩色且枯坐却不是乞丐的女娃,纹身,穿孔,风笛,手鼓,西装,曼陀铃,啤酒,红酒,红裙子,烩肉,炖鱼,光脚,光腿,海鲜色拉,芒果甜品……
神庙酒吧区,另一个伦敦索霍,抑或商业大片里的波希米亚?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激昂地,在某处回荡:“不要走向宽广的事业。/不要向恶的势力低头。/不要向世界索求赐予。/不要给后世带来光明。/不要让生命成为欲望的毒品。/不要叫的太响。/不要在死亡的方向上茁壮成长。/不要睡梦直到天亮。/要为生存而斗争。/让青春战胜肉体,战胜死亡。”戈麦,《青年十诫》。不过,如果这声音真的存在,在这里,都柏林神庙酒吧区,回荡这声音的只能是商店或酒吧,这诗句,只能印在T恤衫或酒水单上。年轻,这里的确需要年轻,需要意志,需要青春战胜肉体,但仅仅装作年轻就足够了,死亡过于严肃,远非亚文化搭台真经济唱戏的时髦议题。
乔治风格建筑密布的城区里横空透出欲望的色彩。
我膝盖酸痛,迈着走向衰老的步伐,走向波克斯提餐厅宽广的事业。我在门楣下低头,在木椅上索求足以称为欲望毒品的菜单,但酒精为后世带来光明,仿佛移师自桃江路爱尔兰酒吧的三人乐队却叫得太响。我揉着膝盖,欣赏柜子,欣赏壁炉,欣赏摆放装饰品的木架,欣赏厕所里拼合的瓷砖,一切都可爱地绿着,即便没漆成绿色,也以爱尔兰的方式,由内而外,固执地绿着。用餐者宛若活动雕塑,内外两间,密密挨挨的外国人,腰杆笔直,入乡随俗,保持着《大河之舞》演员的身姿。西班牙白酒,墨菲黑啤,我以口味背叛都柏林,更缺席沿着脊椎骨下滑的稳重。门外窗外,欢乐海洋里的热闹人群,恨不能梦游直到天亮。要为生存而斗争?生存就是曲终人散,三位老汉,领了报酬,小心翼翼退出传统菜肴征服入侵者的餐厅。哦,夜色,历经多少回心脏病患而百折不挠的城市。谁能抛开黑暗而只去谈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