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情。
歌声中——
乞食的队列,扑倒的老人,干枯的饿殍;
田廷林冷笑着把求赈奏折丢到案上;
毛掌柜带人推翻盐摊,抢走盐担;
田廷林在火把下,看着鞭打无辜百姓;
乾隆皇帝大发雷霆,沈椒园被押下大殿;
田廷林等吟诗作画,弹冠相庆;
风狂雨猛,摇撼着池边的柳树……
山崖下,一湾碧水。
郑板桥与王凤、砚耕头戴斗笠在钓鱼。
王凤向水里放着线,哼咏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砚耕歪着脑袋:“王爷,这么好听的词儿,谁写的呀?”
王凤朝郑板桥努努嘴,又哼起来。“……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郑板桥:“你是想让我辞官?”
王凤:“小人怎敢。”
郑板桥:“世事如此昏暗,我岂有恋官之念?”长叹一声:“回去再写辞呈,返回扬州,钓竿、书画了此一生!”
砚耕:“老师,你回扬州,我也去。”
郑板桥:“傻孩子,你爹哪?”
砚耕要说什么,王凤摆手,指着水面。
水面溅起一串水珠,郑板桥连忙收竿,鱼钩空空。
水面上又溅起一串水珠。
郑板桥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
二十四
日,夜……大雨倾盆……
白浪河,浊浪翻腾。大堤拐弯处被冲垮,洪水汹涌地扑向田野、村庄……
村庄。洪水上涨,一座座院墙倒塌,村民百姓嚎哭着向高坡转移。
高坡上,樵根把竹兰交给桑叶,向一所房子游去。
他游近房子,房子突然轰然倒下。
“妈—”高坡上的桑叶发了疯似地丢下竹兰,扑到水里……
另一处村庄。高先生满身泥水,声嘶力竭地召呼着百姓转移。
一个孩子扑倒在水里,他拼命上前救起。
他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野外一个高坡。郑板桥和主簿等,身着青色雨衣雨冠在巡灾。
他注视洪水淹没的田园,满腔悲愤地:“早把白浪河治好,哪有今日大难!”
田府。洪水漫在高高的石垒台阶下。
门庭竹簾前,田廷林悠然地躺在椅上看雨。
忽然,他挺身坐起:雨停了。
县丞院内。雨停了。县丞从屋里探头看了看,提出两只蛐蛐笼子。
他微眯着眼,晃着脑袋,看着蛐蛐相斗。
野外高坡。
到处是遇难的百姓。有人在哭泣,有人在伤叹,有人在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高先生踉跄地走着,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郑板桥等人缓缓走来。
百姓们漠然地注视着。
前边传来呼喊:“高先生!高先生!……”
郑板桥一惊,连忙走上前,拨开众人,来到高先生面前。高先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郑板桥抱起他,呼喊着:“高先生!高先生!”
高先生悠然醒来,紧紧地抓着郑板桥的手:“……大人……粮食……”手向前指着:“百姓无粮啊,大人……”
郑板桥重重地点着头:“知道了。”
高先生又昏晕过去。
郑板桥:“高先生这是……”
一个老人:“饿的。在水里泡了两天一夜。”
郑板桥对大个子衙役:“快送高先生去县署!”
“……粮食……粮……食……”高先生嘟哝着,被背走了。
郑板桥起身,对小衙役等断然地:“速请田廷林等各位乡绅大户,到县衙议事!”
小衙役等应声离去。
郑板桥又转向主簿:“你速去莱州府禀报灾情,请求放赈!”
莱州府大衙。张灯结彩。
沈椒园身着文四品朝冠,被迎到堂上。
一群官吏上前:“给新任知州沈大人叩头!”
沈椒园神色沉沉,漠然无视。
二十五
县署大堂。堂内无人,郑板桥在焦躁地踱着。
郭先生随小衙役走来,郑板桥迎上,二人相见默默。
郭先生看着堂前摆的几箱银子和几捆字画,惊疑地:“大人这是……”
郑板桥:“百姓系于生死之际,本县惟有此举了”。对小衙役:“各位乡绅呢?”
小衙役:“各位乡绅均说洪水受惊,不肯前来。”
郑板桥:“田廷林呢?”
小衙役:“说是卧病在床。”
郑板桥略思,断然地:“抬轿。”
田府客厅。一班豪绅富户集于一堂。
田廷林坐在椅上:“……此时他请我等去,能有什么好事啊?”
瘦子:“还不是要粮、要钱!”
田廷林:“往年被他欺弄之事,各位都忘记了?”
毛掌柜:“忘?没齿难忘!”
五什子慌忙跑进:“老爷,不好,郑板桥来了!”
田廷林惊起:“快去!说我卧病在床,不能相见!”
五什子转身欲去,郑板桥在前,郭先生随后跨进门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惊慌。
郑板桥:“各位乡绅可好?”扫视着:“本县请各位议事,各位为何不去呀?”
豪绅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小人有病,各位乡绅前来探望。”田廷林毫不气短地:“大人有何要事,就请这里说如何?”
郑板桥:“白浪河决堤,灾民饥肠辘辘。本县想请各位开仓以救百姓活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田廷林:“救灾放赈,乃是大人职责所关,常平仓中之粮自可放出。”
郑板桥:“常平仓中之粮,本县自当禀报上司尽速发放。但杯水车薪,还望各位开仓救助。”
田廷林:“我等所存粮米,前几年已被大人借走,如今又遭大水,哪里还来的出借呀?”
郑板桥:“不,此次是买。”向门外一摆手,王凤、小衙役等将银子、书画抬了进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骚动,田廷林也不禁怔住了。
郑板桥:“本县尽出库中之银,与各位平粜。”
拿起一捆书画打开:“本县书画颇有小名,哪位有意亦当尽数献出。”
豪绅家户们望着银子和书画,悄声议论起来,田延林也颇为心动,但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态。
郭先生:“救民疾苦亦是我等之责。本人愿出粮米百石。”
郑板桥:“本县替百姓谢过郭先生。”施礼。
郭先生感动,慌忙还礼。几位乡绅也要开口。
田廷林:“本县乡绅之中,惟有郭先生家道殷富,蓄粮无数,出粮五百石亦是太少!”
郭先生惊惶:“田爷……”
田廷林:“有粮不出,罪在不赦!廷林也要禀报山东巡抚及二老爷,严加惩办!”
乡绅富户们为之颤栗,不敢开口。
郑板桥:“如此说,田大人是要大开仓门了?”
田廷林:“小人颗粒无存,如何开得仓来?”
郑板桥厉声地:“田大人果真如此,本县即不得不禀报上司,严加查处!”
田廷林毫不示弱:“小人奉陪!”
二十六
县署后院。
郑板桥神情忧郁地走进书房。书房无人。
他喊:“王叔!”无人回答。又喊:“砚耕!”还是无人回答。
他走进侧室,侧室空空。他正感奇怪,大个子衙役走来。
郑板桥:“高先生呢?高先生在哪儿?”
大个子衙役:“……已经死了……”
郑板桥大惊失色。
北关外。野地上隆起一丘新坟,砚耕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痛哭着。王凤在一旁陪着抹眼泪。
郑板桥急匆匆赶来。
新坟,白纸,飘散的纸灰……
王凤:“……背到家里,就不行了。嘴里还念叨着,百姓……粮食……”
砚耕强忍悲痛,缓缓站起,将一卷东西双手交到郑板桥手里:“爹爹……让……”
郑板桥接过一张“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噙泪的眼睛……
——县署侧室,高先生:“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十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县署书房,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白浪河大堤,高先生:“但愿有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野外高坡,高先生悠悠醒来:“大人……粮食……百姓无粮啊……”
郑板桥大呼一声:“高先生!……”把砚耕紧紧搂在身边。
“恨”字歌声起,时断时续——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田间路上。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郑板桥满面悲怆,蹒跚地走着,砚耕随在身后。
风,撕扯着他们的鬓发,衣衫……
村头路口。郑板桥和砚耕凝视着倒塌的房屋、墙院。
樵根低着头,从旁边的路口走过。
郑板桥:“樵根!”
樵根一怔,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住。
砚耕:“樵根哥!”
樵根逃跑似地、急急地走去。
一个木棍支起的草棚。桑叶扑在地上死去活来地哭着。
樵根走进,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抹着眼泪。
郑板桥与砚耕寻觅而来。他望着二人,疑惑地:“出了什么事儿?”
二人只是哭着。
砚耕:“桑叶姐,你这是怎么啦?”
桑叶嚎哭着:“孩子!……我的孩子呀……”
郑板桥扫视棚内不见竹兰,上前揭开锅,锅内空空。
郑板桥:“孩子饿死了?”
桑叶更加声嘶力竭地哭着:“孩子……我的孩子呀……”
灶前一个木盆、盆上盖着一块木板。郑板桥上前去揭木板,樵根突然不顾一切地将他推开。
木盆被踢翻了,盆里滚出一只孩子的小手!
——竹兰摇晃着的胖胖的小手!
“啊——”砚耕猛地扑到桑叶身上,举着拳头没命地打着。
郑板桥一阵昏晕,几乎摔倒在地。
樵根“扑通”一声双膝跪到郑板桥面前。
郑板桥用力站稳,二目冒火,猛地扬起手来——
樵根哭着:“……打死我吧,大人!……孩子饿死了……我,我……我该死……”
郑板桥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上。
他踉跄地奔出草棚,向前……
——(画外音)“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有名字哪……”
“叫竹兰如何?像竹子又像兰花。”
“竹兰……”
“竹兰,叫爷爷,叫爷爷……”
——(画面)竹兰向郑板桥张着两只小手。
郑板桥接过,逗着。竹兰甜甜的笑脸。
“恨”字歌声又起——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一座小坡。郑板桥迎风而立。
砚耕拉着他的手哭着,呼喊着:“老师,放粮啊!……救命啊,老师!……”
郑板桥默默地注视远方,脸色刚毅坚定。
画外音:“多少百姓的性命啊!……放赈!强征!……天大的乱子也只有这样了!”
郑板桥毅然为砚耕擦去泪水,拉起她的手快步走去……
风,更大了……
“恨”字歌声——
……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县署后院。郑板桥大步走进:“来人!”
小衙役跑过。
郑板桥:“……”
“郑大人!郑大人!……”主簿忽然急急走来。
郑板桥一惊,迎上前去:“从莱州府回来的?”
主簿:“莱州府沈大人,亲自巡视来了!”
郑板桥:“沈大人?”
主簿:“就是……大人的恩师!”
郑板桥:“恩师?沈御史?”
主簿:“就是沈御史,现在是咱们的知州!”
“知州!”郑板桥露出无比的喜悦和惊讶。
主簿:“知州马上就到,翠微馆被水冲了,住的地方……”
“这儿!让恩师就住这儿!”郑板桥大步向书房走去,同时向小衙役吩咐道。
“通令大小官吏、乡绅富户,速来迎接沈知州!”
二十七
县署大衙前。一顶大轿拥拥而来。
郑板桥率领大小官吏,乡绅富户跪地恭迎。
沈椒园下轿,神情淡漠。
田府,院外。田廷林在焦虑地踱着步,五什子领着随行官走来。
田廷林怔住了。
夜,月悬中天。一木板房内,郑板桥在灯前作画,砚耕站在一边。
砚耕:“老师的老师也会作画吗?”
郑板桥边画边答:“会,老师的老师会作画还会书法。”
砚耕:“那我该叫老师的老师什么呀?”
郑板桥:“叫师爷呀。”
砚耕:“师爷……”
外边门响,砚耕跑出,小衙役随之走进。
小衙役:“大人!”
郑板桥没有抬头:“嗯。”
小衙役:“大人,不好了!沈知州老爷,准了田廷林他们的状子了!”
郑板桥停笔:“什么?”
小衙役:“沈大老爷准了田廷林和那个姓毛的状子,说不准平价买他们的粮!”
“胡扯八道!”郑板桥愤然作色,厉声地:“你听哪个胡说的?嗯?”
小衙役:“……方才,小人……”
——县署后院,书房门前。小衙役正要进去送水,随行官送出两个人。小衙役认出田廷林和毛掌柜,不觉一惊。
田廷林、毛掌柜向门口走去,小衙役悄悄随后。
毛掌柜:“没想到姓沈的竟会如此痛快!”
田廷林:“他也有他的难处吧。”
毛掌柜:“这一来,看他郑板桥还平粜不平粜!”
田廷林:“嘿……”
木板房内。郑板桥:“定是恩师初来,不明真相,被他二人蒙骗。”将画题完,汲墨,卷起,断然地:“我即刻去见恩师!”
县署后院,书房。
沈椒园半躺椅上,两个丫环在给他捶背。郑板桥入内,他没有吭声。
郑板桥:“恩师。”
沈椒园坐起,挥手令丫环退下。
郑板桥:“恩师落难多年,晚生时时惦念。”
沈椒园,“那些事就不要提了。”
郑板桥:“恩师人表,有口皆碑。今日复出东山,学生特作画一幅,请恩师过目。”将手中图卷呈上。
沈椒园接过打开。“柱石图”:老苍古重,一石擎天。
题诗:“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千秋纵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门。”
沈椒园双手微颤,颇为感动。但观赏片刻,长叹一声,放于一边。咏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郑板桥接口亦咏:“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至今水犹寒。”
沈椒园惨然一笑,默不作声。
郑板桥:“天降大雨,洪水成灾,百姓人易相食,学生请恩师速速策划解救。”
沈椒园:“老夫已上本请赈,皇粮不日可到。”
郑板桥:“只怕皇粮不到,潍县百姓已成饿殍了。”
沈椒园:“依你有何良策?”
郑板桥:“今日之计有二。其一,官仓放赈……”
沈椒园:“圣命不到,如何放得?”
郑板桥:“其二,强征富户……”
沈椒园案上拿过一张状子:“潍县乡绅联名告你鱼肉乡绅,贪污自肥,可有此事?”
郑板桥:“恩师明察!学生为官向以‘清’字为本,决无弄奸耍滑,害国害民之举。”
沈椒园微微一震,起身,感慨地:“世事艰难,如山如海,非你我本愿所期呀!”目视郑板桥:“天色已晚,你还是休歇去吧。”
郑板桥:“那放赈、强征之事……”
沈椒园:“日后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