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衙役等手持棍棒,奔出……
常平仓门前。衙役和百姓把五什子等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斥责着。
县丞走来,不耐烦地瞪着眼要赶衙役们走。
五什子等上前又要抢,砚耕示意两个衙役推上仓门,上前扣死了大锁。
县丞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
十九
夜。济南,接官邸内一室。
墙上、地上晾着许多字画条幅,郑板桥还在写着、画着。
隔壁,几个官吏、学士、商贾模样的人,围着王凤七嘴八舌:
“板桥先生难得一见,定请留画一幅!”
“我们老爷子特意让来的,务必,务必……”
“要银子也可。这是二十两,够不够?……”
王凤无可奈何,拿出小本本,众人争先留起名字来。
隔壁,郑板桥还在作画,王凤走进。
王凤:“看看,又是这么多。”
郑板桥拿过小本本一看,丢到案上:“你这是存心要累死我不成?”
王凤:“大人吩咐,小人怎敢有违。”
“不画了!不画了!”郑板桥把笔一搁,摆着手:“搬走,搬走!书画书画,伤透脑瓜!哟……”揉着手腕。
王凤一笑,上前将笔墨纸砚搬了出去。
郑板桥气恼地走到窗前踱了几步,舒了几下手臂,又回到案边;他习惯地伸手抓笔,案上空空一无所有。
他坐到椅上,闭目片刻,百无聊赖,又站起来踱着。
他搓着手,终于忍不住了,又坐到案边。
郑板桥:“王叔!”
王凤应声而入。郑板桥:“你要把我闲死、憋死不成?笔墨端来,端来!”
王凤一笑,又将笔墨纸砚摆到案上。
郑板桥提笔,又画起来。王凤嘲弄地望着他。
日。巡抚府后院,书房。
沈椒园伏案批阅案卷,郑板桥入内施礼:“学生、潍县知县郑燮拜见恩师。”
沈椒园起身,满面春风:“好。坐,坐。”
郑板桥:“一别数年,不知恩师是否安泰?”
沈椒园:“老夫身体倒也康健,只是报国为民之愿尚多艰难。”
郑板桥:“恩师之心,学生铭心刻骨,不敢稍忘。”
沈椒园:“你从范县到潍县,为官数年,政声不坏,书画亦有长进,倒也不负老夫当年一片苦心。”
郑板桥真诚地:“恩师当年之情,学生没齿难忘。”
——兴化,郑板桥家中,一贫如洗。
郑板桥正在用小匙给饥病在床的犉儿喂着稀粥。
门外,一个半大孩子在喊:“东家来咯!东家来咯……”
郑板桥慌忙背起犉儿,从后门逃出。
——兴化,乡间竹林里。郑板桥气喘吁吁放下犉儿,犉儿死去。
郑板桥大哭起来。
——扬州,小金山,雨后。郑板桥衣冠不整,坐在古庙前卖画。游人观赏着瘦西湖景色,三二成群走过。一对阔夫妻,瞥着郑板桥挤眉弄眼。
沈椒园身着翰林衣冠漫步而来。他观赏着雨后景色,吟道:“山光扑面经宵雨……”他向下吟,一时吟不出来,在原地徘徊起来:“山光扑面经宵雨……山光扑面……”
郑板桥见他苦苦思索,脱口而出:“江水回头欲晚潮。”
“江水回头欲晚潮……对得好!”沈椒园回头寻人,一见郑板桥,大为惊异。
郑板桥:“小生随口胡诌,大人莫怪。”
沈椒园走过,观赏着郑板桥的字画,道:“先生才学不凡。但不知为何弄到这般模样?”
郑板桥长叹,道:“小生命苦,三岁丧母,多蒙养母抚养长大。前年老母过世,去年妻子夭亡,撇下几个孩儿,只得借债度日。不相……”
沈椒园思忖片刻,毅然唤过书童,打开包囊,将一封银子送到郑板桥面前。
郑板桥惊疑注视。
沈椒园:“这一千两银子,请先拿回去。”
郑板桥:“不,不,这怎么可以!”
沈椒园:“大丈夫在世,当以功名为重,些许银两算得什么!”
郑板桥:“不!大人恩德晚生受领,银子断不敢收!”
沈椒园收起郑板桥字画,说:“这总可以吧?”
郑板桥还是不收:“小生字画哪里值得这多银子!”
沈椒园略一思忖,道:“那我收你作个学生如何?”
郑板桥拜倒在地:“恩师受礼……”
——兴化,郑板桥家。郑板桥告别女儿,出门。
——杭州,苏堤。郑板桥对着地上的竹影,在习练画竹。
——泰山,经石峪石坪。郑板桥在石刻前揣摩笔法。
——京师,天坛。郑板桥与一班期门羽林子弟,研读诗书。
——京师,皇宫前。皇榜赫然,郑板桥的名字排在进士栏内。
巡抚府后院,书房。
郑板桥:“学生前时呈送书札,不知恩、师可曾读过?”
沈椒园:“老夫这次南下,正要追查此事。”
郑板桥大喜,但随即又颇为忧虑地:“听说盐运使与靖郡王是姻亲,与吏部侍郎田廷烳等亦关系甚密,只怕……”
沈椒园愤愤:“朝廷大政都坏在这班人手里!”正气凛然地,“管他什么郡王、侍郎,罪在害国害民,老夫岂能饶他!”
郑板桥感动钦佩的目光。
二十
巡抚府大堂。沈椒园高居正位,山东巡抚、布政使等陪坐两侧。群僚伫立,气氛肃然。
盐运使被押在堂上。
随行官在宣读文告:“……该盐运使在职三年,不思报效朝廷,为国为民,反贪污盐税、盐款银五百万两余,逼死人命百二十个余,实为大恶之徒。本钦差特命削去其盐运使之职……”
一侍从官上前,摘去盐运使朝冠。群吏注目,神情各异。郑板桥含笑。
随行官又读:“……按刑治罪,打入死牢,明日寅时处斩。”
满堂震惊。巡抚、布政使等不敢相信地大瞪着眼睛。
武士将盐运使押下堂去。
欣喜、振奋的面孔;
忧郁、沉默的面孔;
惊恐、怨恨的面孔……
巡抚起身:“本巡抚禀告钦差大人。”
沈椒园:“请讲。”
巡抚:“盐运使所犯之罪理应严惩,但以本官之见,尚不足以斩首。”
沈椒园:“巡抚差矣!贪赃害命,民怨鼎沸,不杀何以平民愤、正王法!”
巡抚:“罪在当斩,亦应报奏朝廷,候旨执行。”
沈椒园冷冷一笑,起身,从随行官手中接过一柄宝剑,双手擎到面前,威严地:“皇上授我宝剑在此,有枉法殉私者,与案犯同罪!”
巡抚惊恐地跪在地上。郑板桥眼睛里闪射着火焰般的光。
二十一
潍县县署大堂。郑板桥正气凛凛地向大小吏员、豪绅们训示着。
田廷林低眉闭目,毛掌柜、瘦子等汗下如雨,郭先生面带喜色……
村镇街头,鞭炮齐鸣,纸花如雪。
郑板桥向百姓们讲着什么,百姓们欢欣跳跃。
郑板桥来到樵根、桑叶家中。映目的年画:门神、福字灯、金童子、财神关公、打猪鬼、牛子……
郑板桥观看着、赞赏着。
竹兰向郑板桥张着两只胖胖的小手。郑板桥接过,逗着。
竹兰甜甜的笑脸。
日。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与县丞、主簿等在商谈公务。
郑板桥气势昂扬地:“……何以来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白浪河治理之后,旱可排灌,涝可泄洪,潍县百姓富足有年。更加此事乃是沈御史亲批,我等当全力以赴,务求全功!”
众人大为振奋,县丞微微晃着脑袋。
主簿:“民夫数万,粮米需得妥善之法。”
郑板桥目视县丞:“县丞主管粮马,定有高见。”
县丞一惊,茫然:“什么?”
郑板桥:“民夫粮米从何而出,请县丞定出良策。”
县丞晃着脑袋:“有大人在,小人能有何……良策……”
郑板桥:“你食君之禄、为民之官,从无一言之计,是何道理?”
县丞:“但凭大人教诲。”
郑板桥:“皇赈下达,本为饥民百姓,你一任田廷林之辈强取豪夺,是何用心?”
县丞:“但凭大人教诲……”
郑板桥拍案大怒:“昏庸至极!”
县丞连忙起身施礼,依然晃着脑袋:“……但凭大人教诲……”
白浪河岸边。
一个高达数十丈的“转秋千”耸立在河滩上。“转秋千”下围着许许多多百姓。
砚耕身着彩裙,与王凤站在秋千下,不时向河岸的高台上望着。
高台上,一排铺锦的长案前,郑板桥与田廷林、毛掌柜、郭先生等一一见礼,入座。
锣声骤鸣,全场哑然。数十丈高的转杆被推得转动起来。横架上坐在悬空画板上的姑娘们随之转动飘荡。
锣声越来越急,转杆越转越快,姑娘们荡得越来越高。
郑板桥对小衙役:“砚耕在哪儿?”
小衙役一指:“穿红裙那一个。”
“转秋千”上,红裙飞舞,如同一只彩蝶。
郑板桥始而惊讶、担忧,渐而露出笑容。
黄裙飞动……
绿裙飞动……
蓝裙飞动……
“五彩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郑板桥拍案喝彩:“奇观!奇观!”
突然鼓声大作。秋千飞转中,樵根和几个小伙子缘杆向顶端攀去。他们竞相争先,又不时作着“猴儿坐殿”、“鸭子浮水”等惊险动作。
河滩上下发出阵阵欢呼。
樵根攀上杆顶,取下插于杆顶的一面小旗,一个“童子拜观音”,将小旗挥动。
锣鼓震响,鞭炮齐鸣,围观、欢呼的百姓,不约而同地举起铁锹镐头。
铁锹镐头,汇成一幅壮丽的治河图景。
田廷林等人目瞪口呆。郑板桥捋须大笑,与主簿、郭先生、高先生等向河滩下走去。
大个子衙役忽然急急赶来……
县署后院,客厅。郑板桥与随行官见礼。
随行官沉重地:“沈御史还京之后,吏部侍郎田廷烳向皇上参了一本……”
——京师,太和殿。田廷烳向乾隆奏本,乾隆大怒。
沈椒园被摘去朝冠,押下大殿。
沈椒园衣沾血迹,躺在牢房里。
县署客厅。郑板桥怆然大呼,跪倒地上。
二十二
夜。县署后院,寝室。
沉郁悲愤的箫声。郑板桥半躺在椅上。他白衣青裤,双目紧闭,显得苍老而衰弱。
案上,几盘未曾动过的饭菜。
窗外,王凤忧郁地向屋里望着,欲进却又踌躇。
箫声益发沉郁悲愤。
田府客厅。夜。田廷林与几个乡绅弹冠相庆。
县署后院。日。砚耕与高先生急急而来。
王凤从书房中走出。
砚耕:“王爷,老师。”
王凤指指书房内,沉重地摇了摇头。高先生和砚耕走进书房。
书房内,郑板桥衣冠不整,双目闭阖,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老师——”砚耕扑上前来,抽泣着。
郑板桥坐起,搂着砚耕的肩膀,为她擦着眼泪。
高先生:“郑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哇!”
郑板桥仰天长叹:“朝廷昏庸,恩师尚且生死难保,我等……”潸然泪下。
高先生注视“清”字匾,感慨万端地:“大清天下,竟无清正之士立锥之地!”
郑板桥蓦然起身,刚毅而坚定地:“恩师落难,清正之气不可或减!”注视高先生:“白浪河上情况如何?”
高先生:“沈御史落难信息传来……”
——白浪河大堤一侧。
五什子、毛掌柜、瘦子等正在点火熬粥。大个子家丁赶来说着什么,豪绅们欣喜若狂,瘦子拿起了“大顶”。
河滩工地上,工程停顿,民夫们手里拿着空碗,无精打彩地坐在半截大堤上。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大怒,起身就向外走。
王凤入来:“田廷林、郭先生门外求见。”
郑板桥微微一怔:“嗯?”
门外,田廷林、郭先生入内。
郭先生:“听说大人玉体欠佳。特来请安。”
郑板桥:“多谢郭先生。”目视田廷林:“田大人有何公干?”
田廷林:“小人新作山水一幅,特来请大人指教。”
郑板桥:“田大人书画乃是四王正宗,本县岂敢妄加评说!”
田廷林一笑,手中抖起一卷画,递上前来。画面:群山一峰,峰顶巨石塌落,一松倒挂,岌岌可危。
题辞:“山上苍松世上人,立根原本须谨慎。”
郑板桥冷冷一笑:“本县也愿作画一幅,请田大人指教。”
田廷林:“哦……”
郑板桥走到案边,提笔作“竹石图”。题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田廷林瞠目结舌,郭先生点头赞叹。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有人中断治河民夫粮米,田大人可是知晓?”
田廷林:“粮米之事小人不知,只是听说治河之举即当停止,不知可实?”
郑板桥:“为民造福,谁人敢停?”
田廷林:“世事白云苍狗,郑大人还是珍重为好!”
郑板桥哈哈大笑:“田大人忠告受领,只是本县明日就要亲赴工地。”厉声地:“有胆敢从中阻挠者,定然严惩不贷!”
田廷林阴沉的、恨恨的目光。
二十三
黄昏,风雪弥漫。
县署后院。侧室。郑板桥席地而卧,头倚在一张木几上,双目闭合,眼角挂着泪痕。
王凤端着饭菜走进,将他扶起,坐到案边。
王凤:“这么折腾,怎么得了哟!”倒过一杯酒,指着一个盘子:“狗肉。”
郑板桥漠然地看了一眼,起身要走。
王凤拦住,递过筷子:“特意从寒亭王麻子那儿捎来的。快吃快吃。”
郑板桥默默地接过筷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白浪河。”
王凤:“白浪河……你死了那份心吧。”
郑板桥:“嗯?”
王凤掏出一封书札放到案上,书札封面印着“山东巡抚府”的字样。
郑板桥疑惑地接过,打开,霍然起身:“……即刻停工?”
王凤:“大人做官向来清正,我知道。可这世道能让你清正得了吗?沈御史,多好的人哪!蹲大牢!那个坏种盐运使斩了,新来的比他更蝎虎!还有这白浪河,整年儿闹灾,治一治多好,可……大人,世道,世道就这样儿你又何必……”
郑板桥神色更加阴沉。
王凤:“往后你呀,吃点、喝点,写点、画点,别的事儿呀……”摇头。
王凤端起酒杯送过,郑板桥不接。王凤又端过笔墨,向案上摆。郑板桥突然挥手将笔墨砸落地上,随即,上前抓起酒壶,仰着脖子大喝起来……
狗肉被掀到地上,案上杯盘四散滚落。郑板桥含着两眶老泪,摇摇晃晃向外走着。王凤上前来扶,被他狠力推了开去。
书房。花盆踢翻,桌椅推倒,书画撕裂,墨砚摔碎……郑板桥摔倒在躺椅上。
窗外,风狂雪猛,漆黑一团。
他悲恨难抑,衣衫散乱,挥笔写下一个“恨”字。狂书……
“恨”字歌声——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
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