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蔚
青青子矜
第一次见到子矜时,她穿细碎碎绿色长裙,无袖,斜肩的款式,露出白润润一段肩膊。手里捧着一杯“绝色佳人”,正将细枝穿起的一枚樱桃送进嘴里去,旁若无人地眯起了眼,我离得她尚有一段距离,都仿佛听得到她满足的“唔”地一声。
随即将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去,轻轻弯腰去解足踝上缚着的凉鞋的带子,脱开了,赤足蜷在裙下。
完全自得其乐。周围的一切她都懒得抬眼看一下,好像根本与她无关。
我暗暗皱一下眉。
是,我一向对这样的女子难生欢喜:因她们太难了解,太自我,凉薄妖娆到决绝的地步,并不顾及别人礼数。且看这一局酒会,淑女闺秀们不是轻轻挽住男士的臂膀送上大方微笑,便是三三两两聚着,以合适语调及音量交谈――给人面子即是给自己面子,为何表现得那样对众人不屑?
我真正见识这样女子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电影小说里倒是常有:野猫一样的女人,猎豹也似的男人,四目相对,空气燃得“噼啪”作响……句句语带双关,勾心斗角,恋战数个回合之后迅速陷入温存痴缠……我等看客还没回过神来,剧情必已急转直下,人类“七宗罪”恨不得悉数上演,大起大落,十分迭宕。
老实说,我至抗拒的便是该类戏码――奇峰突起,惊涛拍岸。不不不。
我不爱奇突的景色,我只欣赏闪光的浅滩、温润的青板路、静谧详和的平原与雨林……对,还有我的妻子苏苏,温顺、安静、柔软、懂事……这样的良善女子。
苏正用一只小碟子装果盘,几颗草莓,几粒弥猴桃,千岛酱,那都是我平时喜欢的,我对这一切备感受用,心底顿感自得惬意。
正在这时我在律师楼的同事兼朋友林开汗涔涔地寻过来,抓住我便问:“子矜,有没有看到子矜?”
我皱起眉:“第一,开,至少告诉我们子矜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第二,请注意你的言行,主人请你来,尊称你一声‘才俊’,你何以竟在人家场地里冒冒失失?”
林开根本没有在听。他眼睛四下打量寻找,然后眼睛一亮:“啊。”直直朝墙边那张沙发扑将过去。
回去的时候只觉哪里添了堵,便称胃中满是酒食,不如散步回家。
苏温柔地应允。她说:“你今晚太多次皱眉了。”
我宽她的心:“没有什么,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可是再不喜欢,十次邀请,总得应承三次,大家都是出来做事,免不了周旋一番。”
苏点点头:“你那个伙伴林开,我倒是头一次见他那样慌慌张张,失魂落魄似的。”
我忍不住,两道眉又凑起来,愤愤然:“我最见不得人这个样子,什么人什么事,值得这样紧张,一惊一乍?太失态了。”
其实我心里还有另一番计较,我没有说:那林开一头汗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我们身边绕的时候,我余光便看到子矜――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便是她――正似笑非笑地看住我们,明知道在找她,也不打招呼,也不走过来,竟仍自顾自地喝她的酒。
当时她已换了一个杯,看过去,应是特调的龙舌兰。
龙舌兰!这女人摆明了恃宠而骄,我想到这里便更加地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我不过是在为我的朋友抱不平,林开那老小子,平日里也是老成持重的一个人……
悠悠我心
第二次见子矜,是在她的写字楼里。
那天下班时林开请我载他一程,说是答应了去接子矜去郊外摘樱桃。说这话时他犹自脸上笑嘻嘻,双目绽放出热诚光华。
我觉得他的变化十分突兀,堪称可笑,然而不好说什么,反正顺路,又没什么大事。
子矜的身份,竟是一名园林规划师,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等她的时候,从落地玻璃窗望进去,但觉她好似换了一个人,穿很贴身质素很好的白衬衫,袖子很洒脱地挽至手肘处,长发在脑后松松绑一个马尾,戴一幅浅黄色太阳镜。
子矜与一组人马对牢一座沙盘模型及若干大小张图纸,时而交换意见,神情恳切,自信满满。
这哪里是那只娇慵的懒猫呢。我怀疑我的记忆系统出了问题,眼前明明是清晨刚刚升起的一轮小小跳跃的红日。这女子一时一种样子。
林开也望着她,在我的身边不停动弹,十分快活。并不停同我夸耀说:“……什么,你还以为那天是我带她去的?才怪。人家是主人盛邀的贵客,我紧张得要死才敢同她搭讪,后来一转眼她便走开了,我只怕就此伊人杳然,急急寻找……今天才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我失笑:“第一次约会就带多一个人来?你小子恁地马虎。”我想了想,“这样,车子借给你,我现在悄悄走开,你载了她便往郊外去吧。”
我便这样走了。
第三次见子矜,便是隔天。
我一向很早到达,正在动手整理案件卷宗,很意外地看到她径自从门外走过来,看到我便笑,扬一扬手上车锁匙,抑制不住地笑,说:“你的朋友林开并没有驾照,你竟不知。”
我捕捉到她笑容里一抹孩子气的神情,一时怔怔的。
她看向我:“我今天休假,要不要陪我去爬山?”
“不可以。”我立刻说,“你知道案子可不分今天明天,律师楼不能无人。”
“OK.”她笑,决绝地转个身,轻快地走出去。
我叹气。幸而我回绝得快。但这女人竟更加不假辞色……其实,假如她刚才稍稍坚持或央告一句……
心底立刻有一把声音打断我:裴靡,你不可发这种疯,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坐下来。
稍后林开到了,鬼叫鬼叫:“不不,我得给自己放一天假,我若早知……你可听她说了去往哪座山门?”
我摇摇头。是,律师楼未必不可一日无人,更加未必需要全体到位。况且这只是一个我与林开合作的一间事务所罢了。
换句话说,就算这间事务所在地球上就此消失掉,有什么要紧,个把律师哪里找不到……我苦笑,我搏了这么多年,绷得紧紧,生怕稍有松驰,便会全盘懈怠下去。这一点我并非不自知,然而我习惯了。
林开一早兴冲冲地奔出去,黄昏时候灰头土脸地晃进来。脸色铁灰,额上颈上都是汗,气咻咻瞪着我,好像我俩不认识似的。
我心中“咚”地轻轻一下。但仍不动声色。我静静地朝他看回去。
林开瞪我许久,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但为君故
下班之后我驶到子矜的写字楼去。看到曾见过的她那一组人马,便走过去向他们打听她的住所。
这座大厦在城中也算出名,因全是小户型设置,为方便单身一族。四周寂静,我有一丝丝慌乱,不,这慌乱不是为着子矜,太寂静,非我熟悉的人群气息:与客户交涉案子,与法官谈及灰色内幕,回到家中嘘寒问暖三五句,人逢迎我,我会做人……我是城中长袖善舞的著名律师裴靡,这些年,没有什么可以打乱我的步伐,我也从不允许任何人与事打乱我的步伐。
电梯灯亮在24层。我走出去。
子矜开门的时候,屋内一团黑漆漆。我借着廊灯看到她头发有些微散乱,赤脚,她手中拿着一杯酒,身姿不是很稳,不知道已经喝了多久。
我当真怕她会摔倒,伸手去扶,她低低“嘻”一声笑,滑开去,走几步缓缓靠着墙边坐下。
我伸手开灯。房间很通透,除了一间小小浴室,所有的隔间都已打通,一张台子上错落放一些多士炉、咖啡机之类的东西,权作一角电子厨房。木地板。落地窗。大大一张沙发。
子矜穿一件蓝白色缎裙,大裙摆,因嫌那灯光刺目,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间,黑发上隐隐闪亮光泽。酒杯还在她身边的地上。
我走过去。
她头也不抬,清楚地说:“我爱上了你。在酒会上的第一眼。”
我喉间干涩。我说:“我知道。可是……”
子矜突然抬头笑,眼睛弯弯地闪着光,她说:“可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不要说。说你也爱我。”
我紧闭双唇,沉住一口气。
她是对手。不是善类。
我是裴靡,我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乱步伐,不不,我不可纵容自身,我更加不能够纵容她,因她不是浅滩不是详和的良善女子,我太冷静,我亦能一眼看穿她的妖娆之下的激烈决绝,有着张扬的破坏力。
我必得沉住这一口气。
但她同时亦是聪明的女子,我不说,她也知道我也爱上她,同时她亦知道我不会为了她做任何改变:人际、家庭、步伐、时间表……因此她一味妥协。
但沉住这一口气,于我容易,对她来说何其辛苦。我有时终会不忍,她那样一向自有主张的独立的女子,竟为我妥协,我一半开心,一半隐痛。我爱她,却并不能令她更快乐,几次幽会,我一再说:“如果你爱了别人,一定比爱我快乐。”
她想一想,笑:“应该是吧。”
我说:“那么,why not?”
她看住我眼:“But how?”
若这段关系看在外人眼里,一定以为是我俩在角力,看着谁坚持不住先放弃:我放弃抵抗,或她放弃隐忍。
我?我经营我的人生,不容许它出现纰漏。事业应如何进行,付出到何种地步,房子应有多少个平米,何时打算迎接一个后代降生……而子矜,她太不同,太多主张,极易心血来潮,看她过的日子就知道了。她是个爱的对手,同时她不会是我的对手。
或者你会说我冷酷。你可以说我冷酷,但,我太清楚我这样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不过是想要她幸福,我越是爱她,越得保持冷静,我不能同她双双陷进去。
五个月之后,我做到了,是,我终于令得子矜离开我。
她诚实地对待了她的心和感情,也诚实地待我,我呢,我诚实地把真相显给她看:我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是,我其实不是可以给你你所要的幸福的人。
她说:“亲爱的我这样爱你,我想要看到你听到你触到你,它越来越强烈,我想我做不到那样平静不令你紧张。不不,我要远远地走掉,离开你。我那样爱你。”
她终于做不到隐忍,她终于沉不住那一口气。子矜,这样的女子,她要的爱是奇峰突起惊涛拍岸的,而我这一池水,起不了大的波澜。
即使看着她走,我还是那样不动声色。我说过,我做得到。
沉吟至今
两年后,仍是在本市的一次酒会上,我又见着子矜。
她穿白,很乖,戴一团亮晶晶的耳饰,不经意处一点妖娆。坐在一张桌子旁,与三五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仍然一杯接一杯地要酒,仍然自得其乐,一脸心不在焉。
在这两年中,我一时也没有忘记过她,仍会想念她想到焚起心火。但我所做的,不过是比从前更沉默,日复一日实现我的人生规划。
至于子矜,我想,我们曾爱得那样诚实,所以我们谁也没有对谁亏欠什么。
虽然在这两年里,我想起她看向我时可爱的眼神,想起她的黯然神伤;时而又想,或者她已找到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爱的人,收获我无力给予的幸福……我一半开心,一半隐痛。
我沉着气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不不,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去了哪里,是否幸福……太多问题,我不一定都问得出。好,我承认,我只想近处看看她。
她看到我。她笑。她的眼睛仍然如星如墨;她的笑容一半开心,一半隐痛。
过了片刻,邻桌的人向我凑过来:“这个周子矜从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做得好好的,那两年也算崭露头角,不趁机扬名立万,突然眼睛不眨地走掉了,更奇的是,这次回来,竟还带了一名一岁多的男童;又从不交代来历。”
可见我与子矜曾经的关系掩盖得有多么好,乃至别人都会跑来向我嚼这种舌。
我狠狠地看她一眼,走到外面,拨她从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竟真的通了。
我问:“那孩子是谁的?”
她起身,避开众人,衣裙悉索作响,她笑:“不是谁的。我的。”
我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她那么聪明,她一直知道我爱她,我要她离开我,不过是希望看着她得到真正的幸福。她曾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她会努力爱上别人,会快乐,不要让我担心。
那么她现在做了什么??
我气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却跑掉不告诉我?”
她故作大奇:“咦?我说了那是我的,不是谁的。更不是你的。不不不。”
她仍然张扬激烈,话里话外,机锋毕露。
我心中大恸。恸至失声。
过了一刻,她终于轻轻说:“不要再说这种话。无论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两年前,或者我曾想令你为我稍停你的步伐,但现在,我不想了。你再无须紧张任何。”
她爱我,但同我在一起便要隐忍,她做不到,故此用了两年的时间,把爱我从此变成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是,她便是要用这种方式爱我。
这个女人真够狠。
她所有的张扬与激烈,都用来对付她自己。
她太聪明,因此我再不动声色,亦被她洞察一切。我所有的隐忍,不过怕负了她一生。到最后果真负了她一生。她一定要叫我那点聊以自慰的愿望落空,并要我眼睁睁地看着。
我不能给她幸福。我不过想看到她得到另一份幸福。但是她不,她全盘抛却。我早该知道,子矜,我的子矜,她从来就是这样决绝的女子。
可恨我早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