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没想到这个北方的城市也这么多雨。
“怎么了?”室友大飞探询地看着我。我们还是校友。据他说,他在我们的高中复习了两年才考到这里。我由衷地发现有个校友真不赖,不孤单,有人陪。
“没事。”
“你不开心。”
“哪有。”
“没有就好。走,吃饭去。”
“好啊,你掏钱。”
我们跑到外面的小饭馆,简单的两个菜,两个便宜的口杯。那天本来不能喝,晚上班主任还要讲事。但是不知道怎么,就是想喝。
于是就有点醉。
他搀着我出来,头上斜斜飘着雨丝,我眼睛有重影,恍惚看见江南家乡的灰瓦白墙。使劲转转头,定睛再看,又没了。
他几乎是把我扛回了宿舍,我的意识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醒,耳朵里像被瀑布冲着,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面前一个人影,冲我咧开嘴,绽开一个大大的,模糊的笑容。我冲他伸出手去,“哥--”
一边禁不住哭泣:“不要走,哥,不要走……”
后来我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喉咙里又干又痛,挣扎着叫:“水--”
身边有人动了动,一只手从我紧攥的手里抽出去,摸摸我脑门:“醒啦?”然后起身嘟嘟囔囔给我倒水:“不能喝还逞能,瓜娃子。”是大飞。
“几点了?”
“叮咚--现在报时--凌晨三点五十四分六秒整--”停了会儿,他还不尽兴,接着表演,“叮咚--现在友情提醒--花木同学因病旷课一次,班主任点名了,你完了你完了……”他笑得幸灾乐祸。我咧开大嘴跟着笑,然后再掬一把伤心泪:“唉,遇人不淑,奴家有病在身,官人都不肯在婆婆面前美言几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
几只枕头纷纷砸过来:“妈的,抬口缸来给我们吐!”
我们嘿嘿哑笑着,各自躺回去。
要开运动会,身为班长的大飞一点都不积极,说什么也不肯上场。班主任叫我做他的思想工作,没办法,我从身上揪下一根铁毛,请他吃烧烤。嘴皮子磨破,他仍然只肯在下边给我们端茶递水。我怒了:“NND,别看小爷我高中体育没及过格,这次也得拼一回,让人看看咱俩谁是狗熊,谁是豪杰!”
“行行行,你是豪杰。你说的啊,你得上。”
……我把自己绕进去了。
发令枪响,跑道上万马奔腾,我是夹在其中的跛脚驴。本来想跑两圈借故退下来,没想到大飞这损劲儿的,他在操作四面都安排了人,每个人都离老远就冲我喊:“哥们儿,加油!”等我到了跟前,他们也跟着蹿出去陪跑,搞得我掐着腰喘粗气,说什么也停不下来。……等跑下来,我差点撒手人寰,煞白着脸摇摇晃晃。大飞一把把我揽住,拖着我走来走去“散功”。
到最后成绩出来,我居然跑了个第七,不容易啊不容易,人家前五名都是体育特招啊,同学!
当天晚上,我累惨了,晚饭也没吃。大飞给我打回来,盖好盖子放在那里,然后用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一下给我按摩酸疼麻胀的双腿。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我还是拖着疲惫的双腿,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妈妈,准确地说,是养母,不要我了,爸爸,准确地说,养父,因为和妈妈离婚,也不肯要我,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
我去找养母,她塞给我一百块钱,说,你走吧,我带你着没法嫁人啊。
我去找养父,养父已经再婚,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说:“野种,去,不要来!”养父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个人在街上走,一边恨着没见过面的生身母亲,不想生我就不要生我,为什么生了我又送人;又恨养父养母:不想养我就一开始不要养我,为什么养我这么大,说不要我就不要我。鞋磨破了,脚走肿了,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我从地上捡一个酒瓶,在墙上砸出尖利的刃,狠狠割在手腕上。意识渐渐流失,全身发冷,头嗡嗡地痛,眼前一片胡乱飞舞的金星。渐渐的,身体像一片羽毛,变得无比轻盈……
等我醒过来,躺在一个人的怀里,他的脸上淌满泪水。原来我没有死。是哥哥救了我。他是养父的干兄弟的儿子,我们从小玩到大,别人欺负我,他就帮我欺负别人;他帮我打架,我帮他做作业。他本来被送到一家贵族学校读书,我在本地一所普通中学就读。他听说我被驱逐流离失所的事,连夜请假赶回来,到处找到处问。若不是他,我早跟阎王爷喝茶去了。
我哑着嗓子叫声“哥”,他搂住我的脑袋,拼命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他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我这个没人要的麻烦被他捡回来,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
此后,他拼命说服他的父亲母亲替我交学费,让我能够继续读下去。他也一下子变得节俭起来,因为要匀一部分钱出来给我买衣买鞋。
那个时候,我们的电话通得很频繁。我没有手机,每次都要跑到学校的小话吧里,外面就是小卖部,里面是一个个装着电话的小格子。养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被甩到世界之外。和哥通话的时候,当他温和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问我钱够不够花,饭够不够吃,我一边说着“够了够了”,一边就会禁不住流泪。一边哭一边说:“哥我想你。”
其实,我想的,是只有他才肯带给我的温暖吧?
永远忘不了那个阴霾的日子。在我们本地多少年的高考历史里,只有这一次,天上下着这么大的雨。一片滂沱,粗粗的雨丝。
考试前一天我们还在电话里互相打气,等考试结束,我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他在回家的火车上和一群小混混起了冲突,小混混强压着让他跪地道歉,他不肯,被对方一刀捅进肚子。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就这么没了。伯父伯母哭得死去活来,我傻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我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么暴烈,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很温柔很温柔的呀。
再没有人省下钱来给我买衣服穿,再也没人叫我傻弟弟,再也没人呼噜我短短的头发,再没人揽着我的肩膀说,走,哥带你去吃好东西……
可是,他怎么又回来了?脸上带着一贯的邪邪坏坏的笑,一双眼睛亮晶晶,拉着我的手叫我:“喂,小傻子。”我拼命抱住他,大声哭出来:“哥,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呀?”
“喂,喂!”有人叫我。
迷迷糊糊睁开眼,是大飞。
他看着我,神色焦急。
外头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怪不得我会做这么悲伤的梦。
大飞问我:“你怎么了?梦里哭这么伤心。”
我扯一个笑出来:“没什么。梦见馅饼……被你抢了……”
他“啪”地拍我脑袋上,神色复杂:“小混蛋,你嘴里说不出实话来。”
我“唉哟”一声,赶紧捂脑袋,不满地瞪他:“打傻了你负责啊?”
他就嘿嘿地傻笑。不知道怎么的,灯下的脸色有些青白。
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要过年了,大飞一定要让我到他家去--他的家在山里,他诱惑我:“去吧去吧,炒松子给你吃。”他知道我爱吃这玩意儿,还不止一次嘲笑我塞得鼓鼓的两腮跟松鼠似的。但是我不能去。我要挣钱供自己读大学。当然也不能便宜了他,让他回来的时候多带两包炒松子,要大个儿的,匀实的,饱满的,炒得香香的,不然小爷不要。
这个家教当得无比郁闷,那个小孩扔我的书,撕我的本子,拼命捣蛋,想把我赶出去。我不走。好容易熬到快开学,大飞的电话打过来,却又不是大飞的声音:
“是花木吗?到大飞家吧,他出了点事,想见你……”
当我以最快速度赶到大飞身边的时候,他正躺在医院里。先天性心脏瓣膜闭合不全--怪不得他干什么都积极,就体育课使劲往后退。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我忍着泪打趣:“吓我哈?嫌我不陪你回家?”
他吃力地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我看着他,昔日的恐惧再一次排山倒海袭来,不由得使劲咬着嘴唇,阻止眼泪流下来。他看着我,伸出手拉住我:“木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吗?”
我一楞。他自顾自说下去:“我读高三的时候,你才读高一。有一次我去买东西,注意到一个小孩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然后再拿手背擦去眼泪,带着笑走出来。从那时我就留心上了。我想:这是谁家小孩,有这么重的心事,又这么倔强的性子。我心脏不好,留了两级,然后很幸运地和你一起考到这里。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别无选择,必须把你当弟弟,因为我不能让你脸上笑着,心里下雨。”
“可是小木……”他喘口气继续说:“你这个孩子,把心包裹这么紧,就像松子,拿石头砸都砸不开。答应我,不要再封闭自己了,毕竟这个世界很有爱。”
我再也忍不住,这么长时间来,眼泪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流出来。外面舞起一群玉蝴蝶,原来世界上不光有悲伤的雨,还有片片温柔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