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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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六轻骑兵团的攻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在中央,被遗忘的屠升炮兵连烧掉了射恩格拉本村,这个攻击行动阻止了法军的运动。法军扑灭了被风煽起的火,给了俄军退却的时间。中央的穿过山谷的退却是匆忙而嘈杂的;但军队撤退时,并未混乱队形。但是由阿索夫及波道尔斯克的步兵以及巴夫洛格拉德的骠骑兵所组成的左翼,因为同时受到兰恩指挥下的优势法军的攻击与包围,队形混乱了。巴格拉齐翁派了热尔考夫带了命令去见左翼的将军,要他立刻退却。

热尔考夫还没有从帽子边上把手拿开,便敏捷地刺了马奔驰了。但他刚刚离开巴格拉齐翁,他的勇气就没有了。他产生了不可克服的恐怖,他不能够到危险的地方去。

到了左翼的军队那里,他没有到前面在战斗的地方去,却到将军与军官们不会在的地方去找他们,因此没有传达命令。

左翼的指挥权按资格属于那个在不劳诺受库图索夫检阅的步兵团团长,道洛号夫即在这个团里当兵。极左翼的指挥权属于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团团长,罗斯托夫在这个团里服务,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指挥官互相大发脾气,并且正当右翼早巳作战而法军巳开始进攻时,这两个指挥官还忙于谈判,谈判的目的只是互相侮辱。骑兵团和步兵团对于目前的战事都毫无准备。各团里的人,自兵士到将军,都没有期待会战,却安闲地忙于平时的事务:骑兵里的人忙于喂马,步兵里的人忙于搜集木料。

“但是他的官衔比我高,”骠骑兵上校,是个德国人,红着脸向一个骑马走来的副官说,“让他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能够牺牲我的骠骑兵。号手!吹退却号!”

但形势紧急了。炮弹和枪弹混合地在右边和中央响着,法军籣恩的穿外套的射击手们已越过了磨坊的水堤,在这边两个步枪射程的地方排队了。步兵将军用颤抖的步子走到马前,上了马,把身子挺得很直很高,到了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团长那里。团长们带着恭敬的鞠躬和藏在心中的怒火彼此会面了。

“还是这么说,上校,”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的人留在森林里,我求您,我求您,”他重复说,“占据阵地,准备攻击吧。”

“我请您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上校发火地回答,“假使您是骠骑兵……”

“我不是骑兵,但我是俄国的将军,假使您不知道这个……”

“全知道,大人,”上校忽然叫起来了,刺动着坐骑,并且脸色赤红。“假使您愿意到前线去,您就会看到这个阵地没有一点用处了。我不愿意损失我的团来使您乐意。”

“您这太过份了,上校。我并不注意我自己的乐意。我不许人说这话。”

将军把上校的提议当作挑战,挺起了胸膛,皱了皱眉,和他一同骑马到前线去了,似乎他们的全部冲突,必须在那里,在前线上的炮火下,才得解决。他们到了前线,几个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沉默地停住了。前线上没有可看的东西,因为从他们先前站立的地方,可以明白地看出,在灌木和山谷间,骑兵不能作战,并且法军在包围俄军的右翼。将军和上校严厉地富有意义地互相望着,好像两只要斗的公鸡,徒然期待着对方的懦怯的迹象。两人都经过了考验。因为没有话可说,并且双方皆不愿让对方有借口说他先走出火钱,假使不是在这时候,在森林里,几乎是在他们后面,发出了步枪声和混杂的叫声,他们会许在这里停留很久,互相考验勇气的。法军在攻击森林里面拾取木料的兵士们,骠骑兵已经不能和步兵一同撤退了。他们被法军在左边切断了退路。现在,虽然地势不利,他们却不得不攻击,为他们自己打出一条道路。

罗斯托夫在服役的那连骠骑兵,刚刚上了马,便遇到了敌军。又像在恩斯桥上一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没有任何人,在他们之间又横着那条可怕的未知与恐怖的界线,它好像一条隔开生与死的界线,把他们隔开。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这条界线,而是否要跨过并且怎样跨过这条界线的问题使他们都坐立不安了。

上校到了前线,忿怒地回答了军官们的问题。他是一个不顾一切地坚持自己的意见的人,他发了一个命令。没有人说出什么确定的话,但是在骑兵连里却传播了关于攻击的流言。排队的命令发出了,然后出鞘的刀声霍然地响了。然而还是没有人动。左翼的军队,步兵和骠骑兵,觉得长官自己不知道怎么办,而长官的犹豫也传染给兵士们了。

“赶快,赶快吧,”罗斯托夫想,觉得体验攻击的乐趣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关于这个他从骠骑兵伙伴们那里听了很多。

“上帝保佑你们,兄弟们,”皆尼索夫发出叫声,“慢跑,前进。”

前排里的马臀开始移动了。自嘴鸦扯动了缰绳,自己跑动了。

罗斯托夫从右边看见了自己骠骑兵的最前几排,在前面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黑的线条,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以为那是敌人。可以听到射击声,但是很遥远。

“加快!”传来了命令声,于是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白嘴鸦蹲下臀部,纵身奔腾。

他预测着它的动作,于是他越来越高兴了。他注意到前面有一棵树。这棵树起初是在前面,在那条似乎那么可怕的界线当中。但此刻,他越过了这条线,不仅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而且一切都越来越愉快、越来越活泼了。“啊,我要怎么斩他,”罗斯托夫抓着剑柄想着。

“乌拉——啊——啊!——”许多声音同时吼叫起来了。

“哦,现在无论来的是谁,”罗斯托夫想,策动着白嘴鸦,追越着别人,让它疾奔。前面已经可以看到敌人了。忽然有什么东西好像大鞭子一样鞭打了这一连。罗斯托夫举起军刀,准备向下砍去,但这时候,在前面奔驰的兵士尼基清考离开了他,于是罗斯托夫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他继续以非常快的速度前进,而同时却又留在原处。一个相识的骠骑兵邦大尔丘克从后边向他奔来,忿怒地看了看他。邦大尔丘克的马猛然闪开,他从旁边绕过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在动?我跌下来了,我被打死了……”在刹那之间罗斯托夫问了又回答。他已经单独在原野上了。失去了运动的马匹与骠骑兵的脊背,他只看到四周不动的土地与残株。他的下边有温暖的血。“不,我受伤了,我的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用前蹄站立起来,但又跌下来,压住骑者的腿。马头上流血了。马挣扎着,却不能站立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却也倒下了:他的佩囊绊在鞍子上。哪里是我军,哪里是法军——他不知道。他四周没有任何人.

他抽出腿,站立起来。“那条分明隔开两军的界线此刻在哪里,在哪一边呢?”他问自己,却不能回答。“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呢?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吗?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他一面起立着,一面问自己;这时候他觉得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挂在他的麻木的左臂上。他的手腕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他看着手,徒然地寻找着手上的血迹。“呀,有人来了,”他快乐地想,看见了几个人向他跑来。“他们会帮助我的!”在这些人前面跑着的,是一个戴着奇怪的高顶帽,穿蓝色大衣,面色晒黑,有勾鼻子的人。后边有两个人跑着,再后边是很多的人。当中有一个人说了些异国的,非俄语的话。在后边的戴着同样的高顶帽的、同样的人当中,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他们抓住他的手臂,他们在他后边,牵了他的马。

“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虏了,……是的。难道他们也要捉我吗?这些人是谁?”罗斯托夫还在想,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莫非他们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逼近的法国人,虽然在片刻之前,他骑马奔驰只是为了要追上这些法国人,杀死他们,但现在他觉得他们的逼近是那么可怕,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跑?难道是向我这里跑吗?难道他们是向我这里跑的吗?为什么?杀我吗?我,每个人所那么爱的我吗?”他想起了母亲、家人、朋友对他的爱,他似乎觉得敌人杀他的意念是不可能的。“但也许会杀死我的!”他站了十多秒钟,没有移动地方,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最前面那个勾鼻子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这个人横执着刀,屏着气息,轻快地向他跑来,他的兴奋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惊恐了。他拿起手枪,没有射击,却把它抛给了法国人,尽力向着灌木跑。他奔跑着,没有了他上恩斯桥时那种怀疑与冲突的情绪,却有着兔子逃避猎狗时的情绪。为他的青春幸福生活而有的一种单纯的恐怖情绪,完全支配了他。他迅速地跨跃着田沟,就像他在捉迷藏游戏中奔跑的时候那么猛急地,在田地上飞奔,偶尔回转他的苍白、善良、年轻的脸。恐怖的冷颤穿过了他的脊背。“不,最好不要望,”他想,但是跑到灌木前,他又回头望了一下。法国人落在后边,正当他回顾的时候,最前面的人刚把跑步变为步行,并且转身向后边的同伴大叫着什么。罗斯托夫停住了。“不是那回事,”他想,“他们不会想要杀死我的。”但这时,他的左手是那么沉重,好像有两普特的重量挂在它上边。他不能再向前跑了。法国人也停住了,并且在瞄准。罗斯托夫眯了眯眼,弯了弯腰。一粒子弹,又一粒子弹,嗖嗖地从他身边飞过去了。他鼓起最后的力量,用右手托着左手,跑到灌木那里。在灌木中有俄国射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