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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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巴格拉齐翁公爵骑马到了我军右翼最高点之后,开始下山了,山下有砰砰的射击声,而且由于火药的烟,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愈向山峡下边走去,他们看见的东西愈少,却愈觉得接近真正的战场。他们开始遇见伤员了。有一个头上流血的,没有帽子的兵,由两个兵扶着胳膊拖着走。他的喉咙呼呼响着,他吐着血。显然是子弹打进了他嘴里或喉咙里。他们所遇见的另一个兵,没有枪,独自勇武地走着,大声地呻吟着,因为新伤而挥着手,血从他的手上,好像从瓶子里一样,流在他的大衣上。他的脸色显得是恐惧多于疼痛。他是刚才受伤的。过了路,他们开始顺陡坡往下走,在山坡上他们看见几个人躺在地上;他们遇见一群兵士,其中有些是不会受伤的。兵士们深深地喘着气上山去了,并且不顾将军在场,大声地谈着,把手臂挥动着。在前面的烟里,已经看见了成行的灰色大衣,有一个军官看见了巴格拉齐翁,便喊叫着,跟在成群地后退的兵士们的后边跑着,要他们回转。巴格拉齐翁骑马到了行伍前,在行伍中时而那里时而这里发出迅速的枪声,掩盖了谈话与命令声。全部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烟。士兵们的脸都染了火药烟,并且兴奋。有的在捅枪杵,有的在药池里加火药,从袋子里取出火药,还有的在射击。但他们是向谁在射击,由于没有被风吹去的火药烟而无法看清。愉快的吱吱声和咝咝声响得很密。“这是什么?”安德来公爵想,骑马到了这群兵士面前。“这不会是前线的,因为他们挤在一起!这不会是攻击的,因为他们不在动;这不会是一个方阵,因为他们不是那样排列着的。”

团长是一个样子瘦弱的老人,带着愉快的笑容,他的眼睑遮了他的老眼一大半,却增加了他的温和的气色,他骑马走到巴格拉齐翁公爵面前,并且好像主人欢迎贵宾般地接待他。他报告巴格拉齐翁公爵说,他的一个团受到法国骑兵的攻击,虽然这个攻击被打退了,但他的团却损失了过半的人。团长说这个攻击被打退,以为这个军事名词是指他的部队里所发生的事件而言的;但是他自己确实不知道,在这半小时内,在他所指挥的部队里发生了什么,并且不能够确实地说出是攻击被打退了,还是他的一团兵被攻击打溃散了。他只知道,在战斗开始时,炮弹与霰弹开始飞入他的全团之内,并且打死了人,后来有人喊叫“骑兵”,于是我军开始射击。直到此时他们还在射击,但巳不是对于看不见了的骑兵,而是对于出现在山下的并且在射击我军的法国步兵。巴格拉齐翁公爵点了点头,表示这一切完全是他所希望和预料的。他转向副官,命令他去把他们刚才从旁经过的第六轻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领下来。此刻巴格拉齐翁公爵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使安德来公爵吃惊了。他的脸上表现着一个在热天跑了最后的步子而准备跳水的人所有的那种专注的幸福的决心。没有了那睡意沉沉的呆板无光的眼睛,也没有了那做作的深思的神色:圆圆的刚毅的鹰眼,欣喜地并且有点儿轻蔑地看着前面,显然是并没有看在什么东西上,虽然,在他的动作里还有先前的迟缓和节制。

团长劝巴格拉齐翁公爵,要他回去,因为这里太危险了。“赏光,大人,看上帝情面吧!”他为了求得赞助而看着随从官说,随从官却走开了。“哦,请看吧!”他要他注意他们四周不停地咝咝的、呼啸的、吱吱的弹雨。他用那种请求而又谴责的语气说,好像一个木匠向拿起斧头的绅士说:“这是我们弄惯了的事情,您却会弄得手上生泡的。”他那样地说,好像子弹不会打死他自己,他的半闭的眼睛在他的言语上加了更多的令人信服的表情。参谋官附和了团长的劝说;但是巴格拉齐翁公爵没有回答他们,只下了命令停止射击,重行排队,以便让出地方给开来的两个营。在他说话的时候,遮蔽了山峡的烟云,好像是被一只不可见的手推动着一样,被刮起的风从右边吹到左边,于是对面的山和在山上移动的法军都在他们前面显露出来了。所有的眼睛都不觉地注视着这个向他们走来的、在斜坡上蜿蜒行动的法军纵队。已经可以看见兵士的毛茸茸的帽子;已经可以分辨军官和兵士;可以看见他们的军旗在杆上招展了。

“走得多好哦,”巴格拉齐翁.随从中有人说。

纵队的前锋已经下到山凹里了。战斗就要发生在这边的山坡上……

我方已经参战的这个团的其余的兵士,匆忙地排着队,开到右方去了。从他们后边开来了整齐的第六轻骑兵团的两个营,冲散着一些落后的兵。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齐翁身边,但是巳经听到全体兵士的沉重的合着拍子的脚步声。走在左翼的最靠近巴格拉齐翁的连长,是一个圆脸的身材匀称的男子,带着呆笨的快乐的面色,他就是在屠升之后从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人。除了他要英勇地走过指挥官的面前,他显然此刻并不在想什么。

他带着检阅时的那种自满,轻快地踏着他的强壮的腿,好像是在滑行一样,他不费丝毫的气力,挺直着身躯,用这种轻快对照着兵士们的那沉重的,合着他的步伐的脚步。他在腿旁挂着一柄无鞘的窄细的刀(一柄不像武器的小弯刀),有时侧顾指挥官,有时回顾后方,伶俐地转动着他的整个强壮的身躯,没有走乱他的脚步。似乎他全部的精神只注意在用最好的姿势走过指挥官的面前,并且自以为这件事他做得很不错,他得意了。“左……左……左”似乎每隔一步便内心这么说;而一排排为背囊和枪所压累的兵士,带着各种严肃的面孔,合着这个拍子行走着,好像这几百兵士里每一个人每隔一步便内心这么说:“左……左……左……”一个胖少校喘息着,乱了脚步,绕过了路上的一丛灌木;一个落队的兵,喘息着,因为自己的落队而带着惊恐的面孔,跑着追赶他的那个连;一颗炮弹,震动着空气,飞过巴格拉齐翁公爵和随从们的头上,并且合着拍子:“左……左……左……!”落在纵队中。“靠拢!”连长喊出威武的声音。兵士们成半圆形在落弹的地方从什么东西的旁边绕过去,一个年老的骑兵,侧翼的军曹,在死者的旁边停了一下,便又去追赶着自己的行列,独脚跳了一下,换了脚,合上了步子,并且忿怒地回顾了一下。“左……左……左……”似乎是从可怕的沉默与同时落地的单调的脚步声里发出来的。

“好极了,弟兄们!”巴格拉齐翁公爵说。

“为了……哟——呵——呵——呵……”在行列中发出来。一个走在左边的愁闷的兵,回顾了一下巴格拉齐翁,带着那样的神情喊叫着,好像是说,“我们自己知道;”另一个兵没有回顾,好像恐怕分心,张开嘴,喊叫着走过去了.

下了命令停步并卸下背囊。

巴格拉齐翁绕过从他身旁走过去的行列,下了马。他把马缰交给了哥萨克兵,脱了斗篷交给他,伸了伸腿,戴正了头上的帽子。法军纵队的先锋,由军官率领着,在山下出现了。

“上帝保佑!”巴格拉齐翁用坚决的响亮的声音说,他转身向前线看了片刻,轻轻摇动着双臂,用骑兵的笨拙的脚步,好像是很费力地,在不平的地面上向前走。安德来公爵觉得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力量领他前进,并且感觉到巨大的幸福。

法军已经逼近了;和巴格拉齐翁并行的安德来公爵已经清楚地辨出了法兵的子弹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孔。(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老的法国军官,他的向外弯曲的腿穿着软皮靴,他抓着灌木,困难地向山上走。)巴格拉齐翁公爵未下新的命令,却仍旧沉默地走在行伍的前面。忽然在法军当中发出了第一枪,第二枪,第三枪……在全部散乱的敌军行列里冒出了烟,射出了子弹。我们的人有几个倒下了,其中有那个圆脸的,那么快活地小心地行走的军官。但在发出第一声枪声的这一俄顷之间,巴格拉齐翁回顾了一下,喊出:“乌拉!”

“乌拉——啊——啊!”我军战线上发出了冗长的叫声,于是我军超越着巴格拉齐翁公爵并互相超越着,成了散乱的然而快乐兴奋的人群,向山下混乱的法军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