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提到那三个宝贝处理掉所述的那一小笔交易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比尔·赛克斯先生从小睡中醒来,睡眼惺忪地嘟哝着问现在是晚上几点了。
赛克斯先生打盹的房间并不是彻特西之行以前住过的那些房间之一,尽管它在伦敦的同一个区里,与先前的住处相隔不远。但这是一个面积很小、装饰得很差的简陋的屋子,表面上不如他的旧住处合意。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可敬的先生近来非常落魄:家具远远不够用,无舒适可言,甚至连富余的衣服和内衣之类的小动产都见不到,说明他处于极端贫困的状态之中。倘若这些迹象还需要别的证据,赛克斯本人那副瘦削、虚弱的模样就是最充分的证明。
这个破门盗贼躺在床上,把白大衣裹在身上当作晨衣。他那苍白的病容,加上那顶脏兮兮的睡帽和已有一星期没刮的又硬又黑的胡子,丝毫也不能使他的容貌有所改观。他的狗蹲在床边,时而以渴望的神色注视它的主人,时而竖起耳朵倾听。每逢街上或楼下有什么响声吸引它的注意,它便发出低声的嚎叫。窗子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正忙着补一件旧背心。它是抢劫犯的便服之一。由于护理病人及生活品的匮乏使她的脸色变得如此苍白、消瘦,要不是她回答赛克斯问话的声音,简直很难认出她就是本故事中已描绘过的那位南希小姐。
“刚刚过七点,”姑娘回答道,“你晚上觉得怎样,比尔?”
“身体非常虚弱,”赛克斯说道,又诅咒起自己的眼睛和四肢来了,“喂,帮我一把,无论如何让我离开这张破床。”
生病并未能使赛克斯先生的脾气变好一点。姑娘把他扶起来,搀他朝一张椅子走过去时,他低声地咒骂她笨手笨脚,还打了她。
“你在哭,是吗?”赛克斯说道,“得啦!别站在那儿哭泣。要是你光会哭,什么也做不来,那干脆分道扬镳算了。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姑娘回答道,她侧过脸去,勉强笑了笑,“你现在脑子又在想些什么啦?”
“哦!你又改变主意了,不走啦,是不是?”赛克斯咆哮着说道,注意到她的眼眶噙着泪水,“这样对你更好。”
“什么,你该不是说你今晚还会使我难堪吧,比尔?”姑娘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没错!”赛克斯嚷道,“为什么不?”
“这么多个夜晚,”姑娘带着一点女性的温柔说道,这种温柔使她的声音里露出些许悦耳的声调,“这么多个夜晚,我这么耐心地护理你、照料你,仿佛你是个小孩似的。直到现在我头一回看到你有点像你原来的样子;如果你想想这些,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待我了,是吧?得啦,得啦,说你不会那样待我。”
“那好吧,”赛克斯先生回答道,“我不会那样啦。唷,该死,这姑娘现在又哭鼻子啦!”
“没什么,”姑娘说着,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里,“你无论如何别管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什么就过去了?”赛克斯先生凶巴巴地问道,“现在你又在搞什么名堂了?起来,干活去,别用女人的愚蠢举动来烦我。”
在别的时候,这一告诫及其使用的语调定会收到理想的效果的;但是这姑娘实在太虚弱、太筋疲力尽了,赛克斯先生还来不及发出几声适合时宜的诅咒——在类似的场合,他习惯以这些诅咒来点缀自己的威胁——她的脑袋便在椅背上一歪,昏过去了。赛克斯不太晓得在这不寻常的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办。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病的发作通常来势凶猛,病人只有靠自己拼力挣扎着熬过去,旁人帮不了忙。赛克斯先生尝试了一下辱骂的办法,发现这种治疗方式完全无效之后,就喊人来帮忙。
“这儿出了什么事了,亲爱的?”费金问道,眼睛朝里窥视。
“帮忙照料这个姑娘,好吗?”赛克斯不耐烦地回答道,“别站在那儿对我唠唠叨叨、龇牙咧嘴的!”
费金发出一声惊叫,赶快过来抢救这个姑娘,而跟着他的恩师走进来的杰克·道金斯(又名机灵的蒙骗者)急忙把扛着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从紧随其后的查利·贝茨少爷手中抢过了一只瓶子,瞬息之间用牙齿拔去瓶塞,自己先尝了一口以防搞错,然后往病人的喉咙倒入一些药液。
“用吹风器给她吹一点新鲜空气,查利,”道金斯先生说道,“费金,你拍拍她的手,比尔,把她的衣服解开。”
这些全力以赴施予她的恢复健康之物,特别是委托给贝茨少爷的那项差事——他似乎把自己承担的这项任务看作是件空前绝后的乐事——很快地产生了理想的效果。姑娘逐渐地恢复了知觉,跌跌撞撞地向床边的一对椅子走去,将脸埋入枕头中,让赛克斯先生去面对新到的客人,对他们意外的出现感到有点儿诧异。
“哎呀,什么阴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了?”他问费金道。
“根本没有什么阴风,亲爱的,因为阴风吹起来对每个人都不利。我带来了一些你乐意看的好东西。蒙骗者,亲爱的,把包裹打开,将今天早晨我倾资购买的那些小玩意儿送给比尔。”
机灵的蒙骗者遵照费金先生的吩咐,将一个体积很大、由一条旧桌布打成的包裹解开,把里面装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交给查利·贝茨。查利把它们放在桌上,对它们的珍奇和精美赞不绝口。
“这么好的兔肉馅饼,比尔,”这位年轻的先生惊叫道,向他展示一块大馅饼,“如此细嫩的动物,四肢娇嫩无比,比尔,因此,连骨头都会在你口中融化,根本用不着剔骨头;半磅绿茶,每磅七先令六便士,浓极啦,如果你用开水泡,它几乎会把茶壶盖给掀掉;一磅半的糖,有点潮,那些黑人一定是偷懒,根本不干活,才会把它搞成这副德行——哦,自然没有好好干!两条两磅重的麦麸面包;一磅上等的鲜肉;一块一级的格罗斯特干酪;最后,还有一些你曾经喝过的味道最醇浓的酒!”
贝茨少爷发出了最后一句赞美之后,从他的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大瓶用塞子塞得严严实实的酒来。与此同时,道金斯先生从他拿着的酒瓶里倒出满满的一杯纯烈酒。赛克斯接过来,毫不迟疑地将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啊!”费金心满意足地搓着手说道,“你行啦,比尔,你现在没事啦。”
“没事!”赛克斯先生大声说道,“在此之前有多少回我差点完蛋了,你也没为我做点什么。三个多星期你让一个人处于这种状态,安的是什么心,你这个虚情假意的无赖?”
“孩子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费金耸了耸肩说道,“而我们给他带来了这么多好东西。”
“东西本来倒不错,”赛克斯先生说道,当他匆匆地往桌上扫了一眼时,气有点消下去了,“可是,你还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为什么把我撂在这儿,垂头丧气、身体虚弱、身无分文,以及其他种种不如意的事儿。把我撂在这儿长时间不理会我,好像我是这儿的那条狗似的——查利,把它赶下来!”
“我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一条狗,”贝茨少爷喊道,照着赛克斯的吩咐做,“像一个上市场的老太婆那样不停地嗅着食物!让这条狗上台表演一定能够发财,而且还能复兴戏剧。”
“别出声,”赛克斯喊道。那条狗退到床底下去时还愤怒地发出狺狺声。“你还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吗,你这个接受贼赃的、干瘪的老混蛋?”
“我离开了伦敦一个多星期,亲爱的,处理有关赃物的事。”犹太人回答道。
“还有另外两星期呢?”赛克斯问道,“你把我撂下,让我像洞里的一只病鼠一样躺在这儿的另外那两个星期呢?”
“我没有办法,比尔。在同伴们面前我不能作冗长的解释;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以你的什么担保?”赛克斯非常反感,怒气冲冲地说道,“喂!你们哪一位给我切一块馅饼来,以便除去我嘴里的酒味,否则它会把我呛死。”
“别发脾气,亲爱的,”费金唯唯诺诺地规劝道,“我从未曾把你忘掉,比尔,一次也没有。”
“没有!我敢肯定你没有,”赛克斯苦笑着回答道,“当我躺在这儿浑身发抖、发着高烧的每个小时里,你一直不停地搞阴谋诡计,想让比尔干这,让比尔干那;比尔的病一好,什么事都得比尔干,廉价透顶,替你干活穷得叮当响。要不是这个姑娘,我早就死啦。”
“你看多好,比尔,”费金迫不及待地接过这个话茬儿,规劝道,“要不是这个姑娘!除了可怜的老费金,谁有办法让你身边有这么一个得心应手的姑娘?”
“他这句话说得够实在的。”南希急忙跑上前来说道,“别为难他,别为难他。”
南希的出现使他们改变了话题。孩子们接受小心翼翼的犹太人丢来的狡猾的眼色,开始频频地向她劝酒。然而,她却很有节制。费金却装出罕见的兴致勃勃的样子,假装把赛克斯的威胁看作有趣的小玩笑,此外,又故意开怀大笑,因为赛克斯喝了很多酒之后放下架子开的一两个粗俗的玩笑,渐渐地使赛克斯先生的脾气好了起来。“一切都很好,”赛克斯先生说道,“不过,今晚你得给我弄点现金。”“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犹太人说道。
“那么你家里有好多啰。”赛克斯反驳道,“我必须从那里弄一些。”
“好多!”费金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我并没有多到会——”
“我不晓得你有多少钱,我想你自己也不太清楚,因为要花很长时间才数得清,”赛克斯说道,“可是我晚上必须要一些,就这么决定了。”
“好吧,好吧,”费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马上派机灵鬼去取。”
“你可别这么干,”赛克斯先生回答道,“这个机灵鬼过于机灵了。如果你叫他去的话,他不是忘了送来,就是迷了路,或设圈套逃避,他总会找出种种借口。南希到窝里去取最稳妥。她去的时候我想躺下来打个盹。”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费金将赛克斯要求预支的金额从五英镑杀到三英镑四先令六便士,并再三庄严地声称,这样将使他只剩下十八便士来料理家事。赛克斯先生满脸不高兴地说,如果弄不到更多的钱,他只好对此感到满足。南希预备跟费金回家,蒙骗者和贝茨少爷将食物放进食橱。然后,费金向他挚爱的朋友告辞,在南希和孩子们的陪伴下往回走。与此同时,赛克斯先生倒在床上,静下心来在睡眠中打发时光,等着年轻小姐的归来。
他们终于来到了费金的住处。在这里,他们发现托比·克雷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在专心地玩第十五盘克里比奇牌戏。几乎不用说,奇特林先生输掉这盘了;同时,也输掉了他的第十五个和最后一个便士,令他的年轻朋友们都觉得很开心。克雷基特先生显然对于被发现与一个在地位和智力天赋如此不如自己的人玩牌感到有些惭愧。他连连地打着呵欠,问起赛克斯的健康情况,拿起帽子就要离开。
“没有人来过吗,托比?”费金问道。
“一个也没有。”克雷基特先生将衣领竖起,回答道,“无聊得很,像低级啤酒那么淡而无味。费金,你应该好好地犒劳我,因为我替你看了这么长时间的家。他娘的,我像个陪审员一样无精打采。倘若我不是脾气那么好来给这个小伙子逗乐,我早就睡着了,睡得像新兴门监狱那么酣畅安稳了。无聊透了,哎呀,实在太无聊了!”
托比·克雷基特先生说完这些及其他类似的话之后,将赢的钱扫成一堆,然后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将它们塞进自己的背心口袋,仿佛像他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对这么几个小银币简直不屑一顾似的。而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风度翩翩,以至于奇特林先生对他的双腿和靴子投以羡慕的目光,直至再也见不到它们,并对同伴断言,他认为花十五个便士结识这么一个朋友很便宜,还说他并不把弹指间的损失当作一回事。
“你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汤姆!”贝茨少爷说道,对他的这一断言觉得很有意思。“一点也不怪,”奇特林先生回答道,“我怪吗,费金?”
“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亲爱的。”费金说道。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向他的其他弟子使眼色。
“克雷基特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费金?”汤姆问道。
“那是毫无疑问的,亲爱的。”
“结识他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是不是,费金?”汤姆继续追问道。
“确实很值得称道,真的,亲爱的。他们只是妒忌,汤姆,因为他不同他们结交。”
“啊!”汤姆扬扬得意地喊道,“问题就在这儿!他把我的钱全赢走了,可是,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再去挣回来,是不是,费金?”
“你肯定可以,而且你越快去挣,越好,汤姆,所以,马上把你的损失补回来,别再耽误时间了。蒙骗者!查利!该是你们出去干活的时候了。得啦,都快十点了,还什么事也没干。”
孩子们遵从这一暗示,向南希点点头,拿起帽子离开房间。蒙骗者和他的活泼朋友边走边说了许多俏皮话,一味地拿奇特林先生开心。说句公道话,奇特林的行为并没有什么非常引人注目或特别之处,因为伦敦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多得是,他们为了让人看见与上流人士交往而付出了比奇特林先生更高昂的代价。还有许多优秀的先生(组成前面所述的上流社会)在几乎与派头十足的托比·克雷基特一样的基础上建立起了他们的名声。
“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房间时,费金说道,“我去给你拿现金,南希。我只是用小橱将孩子们弄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锁起来,亲爱的。我从未曾把钱锁起来,因为我没有钱可锁,亲爱的——哈!哈!哈!——没有钱可锁。这是个穷行当,南希,而且没有功劳。我只是喜欢看到年轻人在自己身边,因此,我承受一切。我承受一切。嘘!”他说道,急忙将钥匙藏进怀里,“那是谁?听!”
南希双臂交叉放于胸前,一直坐在桌旁,对来访者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也一点不在意是否有人来,不管他是什么人,直到来访者轻轻的说话声传到她耳里。她一听到这个声音,便以闪电般的速度,扯掉无边女帽和围巾,把它们猛塞到桌子下面。不久之后,犹太人回过头来时,她小声地抱怨太闷热了,其倦怠的腔调与刚才迅猛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当时背向着她的费金没有注意到。
“呸!”费金悄声说道,仿佛被这一打扰惹怒似的,“他是我原先等待的人,他下楼了。他在这里的时候,关于钱的事你一个字也别提,南希。他不会待很久的,不会超过十分钟,亲爱的。”
犹太人将瘦骨伶仃的食指搁在嘴唇上,举起一支蜡烛朝门口走去,因为这时已经可以听到外面楼梯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犹太人走到门口,与此同时,来访者匆匆地走进房里,快走到南希身边了,他才发现她。
来访者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费金注意到蒙克斯一见到陌生人就往后退缩,“别走,南希。”
姑娘往桌子边更靠近些,漫不经心地瞥了蒙克斯一眼,就将目光移开。可是,当蒙克斯把目光转向费金时,她偷偷地瞅了他一眼——如此敏锐、果断,倘若有旁观者来观察这种变化,他简直不能相信前后看了这两眼的竟然出自于同一个人。
“有消息吗?”费金问道。
“重要消息。”
“也是——也是——好消息?”费金问道。他犹豫着,仿佛生怕由于自己过于自信而令对方不快似的。“总之不坏,”蒙克斯微笑着回答道,“这一回我干得敏捷利索。让我跟你说句话。”
姑娘又往桌子边挨得更近些,无意主动地离开房间,尽管她看得出蒙克斯有意要她离开。犹太人也许担心如果自己竭力地摆脱她,她可能会大声地说出取钱的事。因此,他往楼上指了指,把蒙克斯带出房间。
“别到我们上回去的那个地狱般的脏地方。”南希可以听见他们上楼时那个男人说的话。费金哈哈大笑,回答的话她没听到。根据木板的吱吱嘎嘎声判断,他似乎把他的伙伴带到了三楼。
在他们的脚步声在房里停止回响之前,姑娘已匆匆地脱下鞋子,将裙子拉翻过来,松散地盖在自己头上,把自己两只胳膊包裹在裙子里,站在门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停,她就悄悄地溜出房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柔,一声不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中。
楼下的房间有一刻多钟空无一人,姑娘依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不久,她可以听见那两个男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马上离开走到街道上,犹太人则再次上楼取钱。他回来时,南希正在整理围巾和女帽,仿佛准备要走的样子。
“哎呀,南希,”犹太人惊叫道,放下蜡烛时,他吓得直往后退,“你的脸色多苍白啊!”
“苍白!”姑娘随声附和道,用双手遮在眼睛上方,像是要沉着地面对他似的。
“太可怕啦。你做了什么啦?”
“据我所知,什么也没有,只是坐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不晓得有多久,”姑娘毫不在意地回答,“好啦!让我回去,这才像话。”
犹太人如数点出那些钱放到她手里,每点一枚钱币就叹息一声。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是彼此道一声“晚安”,就分手了。
姑娘进入了空旷的大街上时,就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她似乎完全给搞糊涂了,无法继续往前走。她蓦地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朝着赛克斯正等待着她回去的相反方向走去。她加快了步伐,终于变成了奔跑。在彻底的筋疲力尽之后,她停下来歇了一口气,同时,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哀叹自己爱莫能助,力不从心,绞扭着双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她的眼泪使她觉得好受些,也许她感到自己完全处于无助的境地。她踅了回来,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往相反的方向赶,一方面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另一方面为了赶上她自己激烈的思想浪潮。她很快地抵达原先离开破门盗贼的那个住处。
当她出现在赛克斯先生面前时,倘若暴露出什么焦虑不安的话,他根本也觉察不出,因为他只是问她是否把钱带来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发出了满意的咕哝声,重又将脑袋放回枕上,又继续被她打断了的睡眠。
她倒是很幸运,赛克斯有了钱后第二天就忙着大吃大喝。此外,他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了。因此,他没有时间,也不想过分苛求她的行为举止。南希显得心不在焉、紧张不安,是想采取某个大胆的和危险的行动之前的一种心态。但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才下得了决心。目光敏锐的犹太人对此会一目了然的,极有可能立即引起他的警觉。可是赛克斯先生缺乏精细的辨别力,也不为微妙的疑惑所苦恼;一旦产生什么疑惑,只会演变成对任何人的固执和粗暴的行为。加之,如前所述,他的心情正处于异常愉快的状态,因此,他看不出她的举止有什么反常。事实上,他对她一点也不在意,即使她的焦虑不安情绪比现在明显得多,很可能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到了黄昏时分,姑娘的心情愈加激动了;夜幕降临时,她坐在旁边,等候破门盗贼喝醉后自己去睡。她的脸特别苍白,双眼迸发出激情的火花,以致连赛克斯也吃惊地注意到了。
赛克斯先生因患热病,身体虚弱,正躺在床上喝着为减少刺激作用而掺热水的杜松子酒。有三四次他将空杯子推到了南希跟前,要她斟满酒。就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觉察出南希的这些异样。
“啊唷,真该死!”赛克斯说着,用双手撑起身子,盯着南希的脸看,“你看上去像一具复活的僵尸。出了什么事啦?”
“什么事!”姑娘回答道,“什么事也没有。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
“究竟是什么愚蠢的念头呢?”赛克斯问道,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摇着,“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想了许多事,比尔,”姑娘回答道。她说话时浑身直哆嗦,双手捂住眼睛,“可是,天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一句那强颜欢笑的语调,似乎比先前狂乱、刻板的神色对赛克斯产生更为深刻的影响。
“我告诉你究竟怎么回事吧,”赛克斯说道,“如果你没有染上热病,现在又没有发作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而且还是危险的事。你该不是要——不,该死!你不会那么干的!”
“干什么?”姑娘问道。
“没有一个,”赛克斯眼睛盯着她,喃喃自语道,“在现在的女孩子中,没有一个比她更坚强可靠的了,否则,我三个月前就会割断她的喉管。她准是热病发作,就这么回事。”
赛克斯以这一断言来使自己振作起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嘴上不断地咕哝着诅咒,嚷着要吃药。姑娘极其敏捷地跳了起来,迅速地把药倒出来,但她背向着他,然后将杯子递到他的嘴边,让他把药喝下去。
“好了,”抢劫犯说道,“过来坐在我身边,摆出你平时的模样来,否则,我会彻底地改变你的面孔,叫你再也认不出自己。”
姑娘听从吩咐。赛克斯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一头倒在枕上,眼睛转过来,盯着她的脸。他眼睛闭起来,又睁开,再闭起来,又再睁开。他焦躁不安地改变睡姿,一次又一次地打了两三分钟盹之后,常常带着满面恐惧的神色跳了起来,神情茫然地环顾四周。突然,当他像要起立时,竟突然沉沉地入睡了,抓住她的那只手也松开了,抬高的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到他的侧边。他躺在那儿,陷入昏睡之中了。“鸦片酊终于生效了,”姑娘从床边站起来,小声地说道,“不过现在可能太迟了。”她急忙戴上女帽,披上围巾,惊恐万状地不时往四下里看看,仿佛尽管有那一剂安眠药水,她仍无时无刻不感到赛克斯的那只笨重的手搁在她肩上的压力似的。而后,她轻轻地俯身于床上,在抢劫犯的嘴上吻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响地打开房门,又随手关上,匆匆地离开那幢房子。
在一处黑咕隆咚的小巷里,更夫已报过九点半。南希得经过这条小巷才能到达大街。
“九点半过了很久了吗?”姑娘问道。
“再过一刻钟就敲十点了。”更夫说着,举起灯笼照了她的脸。
“至少要一小时以上我才到得了那儿。”南希咕哝道。她敏捷地和他擦肩而过,迅速地沿大街而行。从斯皮托尔菲尔兹到伦敦西区,她沿途穿过的偏僻小巷和小路上的许多商店已经陆续打烊。大钟敲了十时,她心里更加焦躁不安了。她沿着狭窄的人行道狂奔,一路上用肘部把过往行人推向一边,几乎在马头下面猛冲着穿过拥挤的马路,这里,一群群行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着马车过去再走。
“这女人疯啦!”当她猛冲过去时,人们目送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来到了伦敦更富裕的地区时,街道上的行人较少。不过,在这儿,她的快速前进激起了那些游荡者们更大的好奇心。有些人在她后头加快了步伐,仿佛想看看她这么步履匆匆想往何处去;少数人冲到她前面,然后回过头来看她,对她没有减速感到诧异,但他们又都一个个地落在她后面了。她接近目的地时只剩下她一人了。
这是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僻静而美观的街道上的一家家庭旅馆。它门前耀眼的灯光指引她来到这个地点时,大钟敲了十一时。她在外面闲逛了几步,仿佛还犹豫不决,是否要进去似的。然而,那钟声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走进了旅馆大厅。服务员的座位空着。她疑惑地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楼梯走去。
“喂,姑娘!”一位穿戴入时的女子从她背后的一道门探出头来喊道,“你到这儿找谁呀?”
“一位住在这家旅馆的小姐。”姑娘回答道。
“一位小姐!”对方的回答伴随着轻蔑的神色,“哪位小姐?”
“梅利小姐。”南希说道。
这位年轻女子此刻已注意到了她的外表,只是以无恶意的、轻视的一瞥代替回答,然后叫一个男仆来答复她。南希把自己的来意向男仆重复了一遍。
“我通报的时候该叫你什么名字?”侍者问道。
“什么名字也不用说。”南希回答道。
“也不用说有什么事?”这位男仆说道。
“是的,这也不用提,”姑娘回答道,“我必须见这位小姐。”
“得啦!”这个男仆说着,把她往门外推,“别来这一套。滚开!”
“要我走,除非把我抬出去!”姑娘凶狠地说道,“而且,我可以使这成为一件你们俩谁也不愿干的费劲的活儿。这儿有人吗?”她环顾四周,问道,“哪一位愿意为像我这样的可怜人捎个简单的口信?”
这一恳求打动了一位面貌和气的男厨子,他和几位仆人正在旁观。于是,他走上来干预。
“替她把口信递上去吧,乔,好不好?”这个厨子说道。“有什么用呢?”乔回答道,“你该不会认为那位小姐会见像她这样的人吧,是不是?”
这句暗示南希可疑名声的话,在四个女仆纯洁的胸中激起了无比的愤慨。她们慷慨激昂地说,这个女人对女性来说是一大耻辱,强烈地建议无情地将她扔进阴沟里。“你们爱怎么处置我都行,”姑娘说罢,又把脸转向那些男仆,“可是先照我的要求去做。我要求你们看在全能之神的分上,给我捎这个口信。”软心肠的厨子又进一步地调解,最终由最早露面的那个男仆负责递送口信。“口信是什么内容?”这个男仆问道,一只脚已踩在楼梯上。“你就说有个年轻女子迫切地要求与梅利小姐单独面谈,”南希说道,“并且说,如果小姐愿意听她要说的第一句话,她就知道是听她把话说完呢,抑或把她当作骗子撵出门去。”“喂,”这男仆说道,“你也太过分了!”“你就给我捎这个口信,”姑娘坚定地说道,“让我听她的回音。”这个男仆跑着上楼去了,南希留下来。她脸色惨白,倾听着那些贞洁的女仆频频嘲笑她的言辞,气得嘴唇都发抖。当那个男仆回来,叫南希上楼时,她们的风言风语愈加肆无忌惮了。“在这个世上循规蹈矩是没有用的。”第一个女仆说道。“黄铜胜过经受烈火炼过的黄金。”第二个女仆说道。第三个女仆只满足于想知道“怎样才算有身份的女士”;而第四位女仆唱了一首四重唱的第一句“丢脸!”其他独身主义者们则用“丢脸!”来结尾。
南希对这一切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她四肢发抖地跟着那个男仆来到了一间小接待室。接待室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用来照明。男仆把她留在这儿,自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