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一眼看到前面崖脚下孤立着一所石屋,背山面海,小溪旁横,颇据形胜。忙请三女藏过一边,悄声说道:“这里既有房屋,想必离贼窟不远。招呼给贼党看见有了防备,我们人少,难保不吃他亏。且待小妹前去探个明白,再作计较。如果室中人少,我一比手势,恩姐们急速奔来接应,只需擒住一人,便可问出贼窟路径了。”三女依言,隐身礁石之后。冬秀一路蛇行鹭伏,刚快走近石室,看出石墙破损,室顶坍落,不似有人居住神气。正想近前观看,忽见后面三女奔来,竟不及与冬秀说话,飞也似往室中纵去。冬秀连忙跟了进去一看,室中木榻尘封,一应陈设俱全,只是无一人迹。再看三女已经伏身木榻之上,痛哭起来。忙问何故?才知三女初上岸时,便觉那地形非常眼熟。及至冬秀往石屋奔去,猛想起那石屋正是儿时随乃父方良避地隐居,卧游之所。触景伤怀,不禁悲从中来。没等冬秀打手势,便已奔往室中去。
冬秀问出前因,见三女悲泣不已,忙劝慰道:“此时报仇事大,悲哭何益?这里虽是恩姐们旧居,毕竟彼时年纪太小,事隔十多年,人地已生。万一有贼党就在附近,露了形迹,岂非不妙?先前我见恩姐们俱是赤身无衣,去到人前,总觉不便。只是急切间无处可得,本想到了贼窟,先弄几身衣服穿了,再行下手。看这室内,好似老伯被害之后,并无什么人来过,衣履或者尚有存留。何妨止住悲怀,先寻点衣履穿了。附近如无贼党,正好借这石室作一退身隐藏之所;如有贼党,也可另打主意。”
三女闻言,渐渐止住悲泣,分别寻找衣履。那石室共是四间,自方良被害后,只俞利假装查看,来过一次。一则地势实在隐僻;二则岛民为俞利所惑,以为方良父女仙去,谁也不敢前来动他遗物。俞利自是只会作假,布置神庙,哪会留心到此,一任其年久坍塌。房舍虽坏,东西尚都存在。四女寻了一阵,除寻出方妻梁氏遗留的许多衣物外,还寻出那些方良在世时所用的兵刃暗器。便将树干丢了不用,由冬秀草草教给用法。这时天已黄昏,海滨月上。冬秀见室中旧存粮肉虽已腐朽,炉灶用具依然完好无缺。各方观察,都可看出附近不见得有甚人居。适才所见炊烟尚在远处,只是还不太放心,便请三女暂在室中躲避,由她前去探看贼窟动静。
冬秀出室,先走到小山顶上一看,远处海滩上一带屋舍林立,炊烟四起,人物看不甚真。有时顺风吹来一阵乐歌之声,甚是热闹,路径也依稀辨出了个大概。计算俞利虽遭了拂意之事,仍在纵饮作乐,庆贺生辰。因为相隔不远,便回来对三女说道:“这里我已仔细看过,大概周围数里并无人家。如为稳当计,有这般现成隐身之所,正好拿这里作退身之步。等到明早,探明了路径,再行下手。不然便是乘今晚俞贼寿辰,贼党大醉,夜深睡熟,疏于防范之际,去将俞贼劫了来。不过三位恩姐俱都长于水行,去时第一要看清何处近海,以防形势不佳时节,好急速往水里逃走,千万不可轻敌冒险。大仇一报,即便归去才是。”
三女都是报仇心切,恨不能立时下手,便用了第二条主意。商量停妥,因为时间还早,冬秀见室中灯火油蜡俱全,先将窗户用一些破布塞好,找到火石将灯点起,并烧些热水来吃。无心中又发现一大瓶刀伤药,瓶外注着用法。冬秀正为三凤断臂发愁,打开瓶塞一看,竟是扑鼻清香,知道药性未退,心中大喜。连带取了盛水器具,在屋外小溪中取了清泉进来。又寻了新布,请三凤将断臂处所包的布解下。狮爪有毒,又将一只臂膀断去,受海中盐水一浸,一任三凤天生异质,也是禁受不住。再加血污将布凝结,揭时更是费事,疼痛非凡。恼得三凤性起,恨不得将那只断臂连肩斩去,免得零碎苦痛。还算冬秀再三温言劝慰,先用清水将伤处湿了,轻轻揭下绑的破布。重取清水棉花将伤处洗净吸干,将药敷上,外用净布包好。那药原是方良在日秘方配制,神效非常。一经上好,包扎停当,便觉清凉入骨,适才痛苦若失。药力原有生肌续断之功,只可惜用得迟了,先时匆匆包扎,没将骨断处对准,又耽误了这么多时候,不能接续还原。后来伤处虽痊,终究成了残疾,直到三女成道,方能运转自如。这一来倒便宜了冬秀,只为给三凤治伤这点恩情,三凤感激非常,成了生死之交,以致引出许多奇遇,修成散仙。此是后话不提。
冬秀和初凤、二凤见三凤上药之后,立时止痛,自是大家欢喜。二凤又要往海中去取海藻,准备半夜的粮食。冬秀忍不住说道:“恩姐水中见物如同白昼,我想海中必有鱼虾之类,何妨挑那小的捉些来,由妹子就这现成炉灶煮熟了吃?一则三位恩姐没食过人间熟物;二则鱼汤最能活血,于三恩姐伤处有益。”二凤闻言,点了点头,往外走去。不多一会儿,两臂夹了十几条一二尺长的鲜鱼进来。冬秀一看,竟有十分之九不认识。便挑那似乎见过的取了三条,寻了刀,去往溪边洗剥干净,拿回室内,寻些旧存的盐料,做一锅煮了。一会儿煮熟,三女初食人间烟火之物,虽然佐料不全,也觉味美异常。三凤更是爱吃无比,连鱼汤全都喝尽。三女又各吃了些海藻才罢。冬秀见三女如此爱吃熟东西,暗想:“贼窟中食物必定齐全,少时前往,得便偷取些来,也好让恩人吃了喜欢。”她只一心打算博取三女欢心,却不想烟火之物与修道之人不宜。后来三女竟因口腹之欲,不能驻颜,几乎误了道基,便是为此。
大家吃完之后,彼此坐下互谈。冬秀又教她的恩人语言。三女本是绝顶聪明,一学便会,虽只不长时间,已经学了不少,彼此说话,大半能懂,无须再加手势了。挨到星光已交午夜,算计乘夜出发,走到贼窟也只丑寅之交,夜深人静,正可下手。大家结束停当,定好步骤,由冬秀指挥全局,径往贼窟而去。这时岛地已经俞利开辟多半,除适才四人经过的那一片沮洳沼泽,浮泥松陷,是个天然鸿沟,无法通行外,余下道路都是四通八达,至多不过有些小山蹊径,走起来并不费事。再加月明如水,海风生凉,比起来时行路,无殊天渊之别。四女离了方良旧居,走不上七八里路,便有人家田亩。虽然时在深夜,人俱入睡,冬秀终因人少势孤,深入仇敌重地,不敢大意,几次低声嘱咐三女潜踪前进。快要到达,忽然走入歧路,等到发觉,已经错走下去有三四里地。只得回头,照日里所探方向前进。
冬秀因昨日被擒,无心中经过俞利所居的宫殿,默记了一些道路。后来从看守的岛妇口中得知俞利寝宫有好几处,有时因为天热,便宿在近海滨的别殿上,但不知准在何处。原打算先擒到一个岛民,问明虚实下手。无奈经过的那些人家俱是十来户聚居,房舍相连,门宇又低,恐怕打草惊蛇,不敢轻举妄动。正在寻思,能遇见一个落单人家才好。忽见前面山脚下相连之处,有一片广场,丰碑林立。靠山一面,孤立着一所庙宇,庙侧两面俱是椰林。由高望下,正殿上还有一盏大灯,静沉沉的,梵音无声。看神气,好似人俱睡熟。冬秀见庙墙不高,左近极大一片地方,四无居人。暗想:“前行不远,想已快近俞贼巢穴。人家越多,越难下手,何不翻墙入庙,捉住庙中僧道拷问?”便低声和三女说了。行近庙墙,正要一同纵身进庙,月光之下,猛见小山口外奔来一个人影。方想等他入庙时节,纵上去捉个现成。四人刚打算走近庙门旁埋伏等候,谁知那人并不进庙,奔到庙左侧椰林前面,只一闪,便即不见。四女起先并未见林内有人家,这时定睛往林中一看,密阴深处,竟还有一所矮屋,另一面却是空无所有。四外观察清楚,知道庙中人众,便绕路往那矮屋掩去。
那矮屋共是三间,屋外还晾着一副渔网,像是岛中渔民所居。四人刚行近石窗下面,便听屋内有人说话。冬秀忙和三女打个手势,伏身窗外一听,只听一个年老的说道:“当初方老爹没有成仙,你我大家公吃公用公快活,日子过得多好。偏偏这个狗崽要举什么岛王,闹得如今苦到这般田地。稍有点气力的人,便要日里随他到海上做强盗,夜晚给他轮班守夜。好了,落个苦日子;不好,便是个死。方老爹心肠真狠,自己抛下我们去成仙,还把三个仙女带去。我们苦到这样,大家天天求他显些灵,给狗崽一个报应,仍照从前一样,那有多好。”年轻的一个道:“阿爸不用埋怨了,如今大家都上了他的当,势力业已长成,有甚法子想?除了他手下的几个狗党,全岛的人谁又不恨呢?也是活该,昨晚抢了海船上一个美女,蓝二龙那狗崽原准备给他今日上寿的,不承想那女子有烈性,上殿时节,挣脱绑绳就往海边跑。眼看追上,忽然从海边冲起三个妖怪,将那美女和蓝二龙一齐都捉了去。有些人说,那三个妖怪,长得和方老娘一般无二,说不定便是方爹看不过眼去,派了那三个仙女来给我们除害。如果这话不差,狗崽就该背时了。”
冬秀一听室中父子口气,对于俞利已是痛恨入骨。知道方良恩德仍在人心,正可利用这个机会,使三女现身出去,对室中人说出实话。顺手便罢,不顺手时,室中也只父子二人,不难以力挟制。便不往下听去,悄悄拉了三女一把,同往僻静之处,商量停妥。因三女说话常人不易全懂,便令三女伏身门外,听暗号再闯进去。自己走到矮屋门前,轻轻用手弹了两下,便听室中年轻的一个答话道:“老三下值了么?我阿爸今日打得好肥鱼,来这里喝一杯吧。”说罢,呀的一声,室门开放。冬秀便从门影里闯了进去。入内一看,室中点着一盏油灯,沿桌边坐着一个老者,桌上陈着大盘冷鱼,正在举杯待饮。
那年轻的岛民,也跟着追了进来,见是一个女子,已甚惊异。定睛一看,认出是日里逃走的美女,便喝问道:“你不是早晨被海怪捉去的美人么?岛王为你气了一天。你是怎生从海怪手里逃出,到此作甚?快说明白。如若回心转意,不愿寻死,我便领你去见岛王,少不得有你好处,我也沾一点光。”说时,眼望那门,意思是防备来人逃遁。
冬秀喝道:“你口里胡说些什么?我日里因不肯失身匪人,蹈海求死。眼看被蓝二龙这狗贼追上,谁想方老爹所生三位仙女,因全岛人民公愤俞利这个狗贼无恶不作,日常求告,奉了你们方老爹之命,前来代你们除害。行至海边,正遇我在遭难,才将我救去。如今蓝二龙已伏仙诛。三位仙女因从小成仙,离岛日久,恐来时岛民不知,受了俞贼胁迫,与她们抗拒;又不知俞贼今晚住处,误伤好人,特地命我前来打探俞贼今晚宿处。方才我们行经窗外,知你父子深明大义,心念故主,故此叩门询问,哪有什么海怪?”
这一席话,正与日间传说吻合,老岛民已经深信不疑,闻言停杯起立,便要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