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上一逗便住。至此回可直叙去,又用无数曲折,渐渐逼来,及至司棋,忽然顿住,结到入画。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字,令我拜服。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的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前文己卯之伏线。]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平儿便出去查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了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日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他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历了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可伤可叹!]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前儿那一千两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
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的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子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奇奇怪怪,从何处转至素日成,真如常山之蛇。]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众丫头们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
凤姐详情说道:“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曲,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的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奇文神文!岂世人余想得出者?前文云“一箱子”若私是拿出,贾母其睡梦中之人矣。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究竟不记不神也。鸳鸯借物一回于此便结了。]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
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奇!]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丫鬟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你如何遗在那里来?”[奇问。]
凤姐听了,也更了颜色,忙说:“太太怎知是我的?”[问甚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的人,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捡得。倘若丫头们捡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捡着,拿出去说是园内捡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这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这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甚老,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来,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犹云“可怜”,妙文!在别人视之,今古无比,移若在荣府论,实不能比先矣。]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所谓“惯于海者难为水”,俗子谓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谓作太过,真蟪蛄鸠莺之见也。]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得。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又伏一笔。]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查,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了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大书看下人犹如此,可知待邢夫人矣。]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小人外是内非,委皆如此。]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事故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见王夫人委托他,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囗囗,大不成个体统。”[活画晴雯出来,可知已前知晴雯必应遭妒者,可怜可伤竟死矣。]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妙,妙!好腰。]削肩膀,[妙,妙!好肩!俗云“水蛇腰,则游曲小也”。又云“美人无肩”,又曰前或皆之美之形也。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也。]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更好,形容尽矣。]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了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