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名字真极,文雅则假。][三等奴仆,第次不乱。][观警幻情榜方知余音不谬。]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细,盖平儿原不知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暗透平儿身分。]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
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是刘姥姥头目。][俱从刘姥姥目中看出。]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六字尽矣,如何想来?][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记清。][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写豪门侍儿。]只得[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了。[毕肖。][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小家气象,不免东张西望。]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写得出。]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细,是巳时。]方欲问时,[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即以奶奶下来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窣,[写得侍仆妇。]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内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唾盒。那凤姐家常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二笑。]“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刘姥姥忙念佛道:[如闻。]“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三笑。]“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能事者故自不凡。]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何如,余批不谬。]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为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夹写凤姐好奖誉。]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又一笑,凡五。]“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比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点“不等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可怜,可叹!]“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计筹,不是死生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