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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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1)

用清明烧纸,徐徐引入园内烧纸,较之前文用燕窝隔回照应,别有草蛇灰线之趣,令人不觉。前文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周到细腻之至。真细之至,不独写侯府得理,亦且将皇宫赫赫,写得令人不敢坐阅。]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

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少不得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等,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昔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

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得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个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宁、荣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的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的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又遣人告诉了凤姐,[看他任意鄙俚诙谐之中,必有一个“礼”字还清,足见是大家形景。]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

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与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荳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与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着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来。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祭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中,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服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礼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枝杖,靸着鞋步出院外。[画出病势。]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囗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鬟等都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故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近之淫书,满纸伤春,究竟不知伤春原委。看他并不提“伤春”字样,却艳恨秾愁,香流满纸矣。]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一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狠狠走来拉藕官,口内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如何?必是含怨之人。又拉上宝玉,画出小人得意来。]

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一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这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祗,保佑我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