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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中国史籍读法(3)

读史必求原始的材料。真正原始的材料,现在实不易得;大体上,众共据为原始材料的,则历代所谓正史而已。长编。如其书修成之后,长编仍获保存,实可省后来校勘者许多精力,且可保存修书者弃而未取的材料。然长编恒不获保存,亦由为物力所限也)历代所谓正史,大体上自南北朝以前为私撰,唐以后则为官修。(可参看《史通·古今正史篇》。自唐以后,纯出私修者,一欧阳修之《新五代史》而已,然其材料并不丰富也)然即在南北朝以前:(一)所有者亦必系官家的材料;(如司马迁虽为史官,其作《史记》,实系私人事业;然其所以能作《史记》,则实因其身为史官,故能得许多材料,如所谓“史记金匮、石室之书”是也)(二)或则受政府的委托,由政府予以助力;(如沈约之《宋书》,萧子显之《齐书》,姚思廉之《梁/陈书》,魏收之《魏书》,均系如此)此等虽或奉敕所撰;或得政府供给材料,补助物力;然其人皆本有志于此,纂辑亦以一人为主,故仍不失其私撰的性质。(三)其或不然,则将受到政府的干涉,言论实并不自由。(如班固,即以有人告其私改国史下狱。所以自政府设立史官,从事记录、编纂以来,作史之权,即渐为统治阶级所窃。记录之权的被窃,观前言史料渐以史官所记为重心可知。编纂之权的被窃,则观唐以后正史非借官修之力不能成可知。因非有政府之权力、物力,不能征集材料,支持馆局也。在清世,万季野可谓挺挺高节,然清开史局,亦卒以布衣参史事,即由知非此《明史》必不能成,不得不在署衔、不受俸的条件下,委曲求全也。黄梨洲送季野诗云:“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其不肯屈节之心,昭然可见;而犹有议其作《明夷待访录》为有待于新朝者,真可谓形同瞽鼓矣。然亦卒遣其子百家北上备史馆询访,其心,犹之季野之心也。向使作史之权,不为统治阶级所窃,史家何必如此委曲;而其所成就,亦岂止如此哉?然此为政权被攘窃后必至之势,革命者所以必争政权也)于是有(一)积极的伪造史实;(如汉末为图谶盛行之世,后汉先武即为造谶最甚之人,而又以此诬刘歆、公孙述等,说见拙撰《秦汉史》第二十章第四节;伪造先世事迹者,莫甚于拓跋魏,详见拙撰《晋南北朝史》第三章第八节。[二书皆开明书店本]此时崇尚门阀,伪造世系者尤多,如萧齐之自托于萧何,前人久发其覆矣)(二)消极的消灭史实之举;(魏大武以史案诛崔浩,其实非以作史,而由于浩欲覆魏,袁简斋在《随园随笔》中始言之;清礼亲王昭梿《啸亭续录》又及其事,然皆语焉不详;予始详发其覆,见拙撰《晋南北朝史》第八章第六节。然浩虽非以史事诛;而此案之本身,即为被消灭之一大史实,使其真相湮晦,逾于千载焉。此外魏世史实被隐没者尚多,可参看拙撰《晋南北朝史》第十一章第一节。清世实录,近世研究者证明其常在修改之中,故前后诸本不同;非徒蒋、王两《东华录》之不同,授人以可疑之隙也。此盖由清世家法,人主日读实录而然,亦见《啸亭续录》,则其消灭史实更甚矣。清初尝自号其国曰金,后以恐挑汉人恶感,讳之。然沈阳大东门额坏,旧额露出,赫然署大金天聪几年。一九二〇年,予在沈阳,尚亲见之。当时曾致书教育厅长谢君演苍,属其取下藏诸图书馆。其时之奉天,反动气氛颇甚,有力者多不欲暴清之隐,谢君亦未能行也)(三)甚且如清代,欲乘修史之便而禁书。(清康熙末年,即借修明史为名,诏民间进呈野史。其时虽有所得,不过官吏之完成任务;民间所藏,凡涉及万历末年边事者,即均行删去矣,见戴南山《与余生书》。乾隆时,乃径行搜索。三十九年上谕云:“明季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辞,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有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断不宜置之不办。”其欲消灭汉人的记载,抑明目张胆,直认不讳矣)私家所作之史,其外形,有时诚不如史官之详实;然其内容,则往往为史官所记所无有。然(一)敢笔之于书者已少;(二)即能笔之书,抑或不敢流传;(三)其流传于外者,则已多所改削;(予幼时曾见一抄本《江阴城守记》,述明末典史阎应元抗清之事。谚所谓清三王、九将被杀之说,即在其中;此外尚有江阴人之歌谣等。后来所见抄、刻本,无一得同)(四)况且还要遭禁和受祸!自然私家之史,其分量要大减了。私家作史,不求详实,甚或借此淆乱是非者,诚亦有之。然此正由其发达未能畅遂,不受人重视之故。倘使向来私家作史,一无阻力,则作者必多;作者多,即必受人重视,而引用者多;引用者多,则从事于考证者亦多,不求详实及淆乱是非之弊,自易发现;妄作者的目的,不徒不得达,反将因此受到讥弹。自然私史之作者,不徒加多,亦且程度要提高了。(借使考证之风盛行,李繁之《邺侯家传》等,必不敢出而问世)史官所记,我亦认为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以天下之大,各方面情形之复杂,断非少数因职业而从事于此的人所能尽,则可以断言。然则私史的遭阻阏,官史之获偏行,在史学上,确是一个大损失了。此皆由政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之故。所以革命必争政权,确是天经地义。

即以藏庋论,作史之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亦是史学上一个大损失。《史记·六国表》说:“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这一段文字中,“诗书”犹今言书籍;“史记”犹今言历史;(今之《史记》,《汉志》名《太史公书》。“史记”乃一类书籍之总名,此书首出,遂冒其称耳)“人家”之“人”,疑唐人避讳改字,其原文当作“民”;“周室”二字,包诸侯之国言,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因古人言语乏总括之辞),断非陵夷衰微的东、西周,还能遍藏各国的史籍,更无待言。(当时大国,亦有能藏外国之史者。《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盖指内诸侯;外史,“掌四方之志”,则指外诸侯,此其国皆现存。又云:“掌三皇、五帝之书”,则指前代诸国之史。此皆史官所记。诵训氏,“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注》云:“说四方所识久远之事”;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注》云:“世世所传说往古之事也”,则未笔诸书者,其间当有民间之传说也。《周官》所说制度,与《管子》多同,盖齐地之学。齐为大国,又极殷富,故学术亦甚兴盛。稷下学士七十人,可见其养士之规模。其能多藏列国之史籍,亦固其所,若东、西周则断不能有此物力也。纬书谓孔子与左丘明如周,得百二十国之宝书,望而知为造作之说)凡藏于官家,秘而不出之物,最易一遭破坏而即尽。不但史籍,一切书籍,亦系如此。太史公作《史记》,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论者或讥其不和民众接近。殊不知他下文还有“通邑大都”四字,他藏庋要在名山,传播原是面向着通邑大都的。要学说的流行,必面向通邑大都而始广。然其地为变动剧烈之地,书籍及能通晓书籍之人,易于流散及播越;山地较为安静,古籍、古物保存的机会较多,所以太史公要分途并进。书有五厄之说,牛弘已慨乎言之;(见《隋书·经籍志》)然至后世,此弊仍不能免,即由攘窃者之自私,将其搜求所得,悉藏之于宫禁之故。倘使购求书籍的物力,不为压迫阶级所专有,而别有文化机关,以司其事;搜求所得,亦不如向来之专藏于官禁,而分藏于风波稳静之地:书籍之亡佚,决不至如此其甚,亦可断言。(清代《四库》书,分藏数处,毕竟灭亡较难,亦其一证)此话从来少人提及;然一经说明,却可令人共信。一切书籍如此;史料之未经流布者,自然更甚了。所以作史之权,为压迫阶级所攘窃,确是史学上一大损失。

虽然如此,参与作史和修史的人,毕竟是和学术有些关系的,总有些保存事实真相,以诒后世的公心。试举和我很切近的一件事情为例。我清初的祖宗吕宫,乃是明朝一个变书的士子。他入清朝便考中了状元,官做到大学士。其时年事尚轻,正可一帆风顺,大做其清朝的伪官,却忽然告病回家了。而其时实在并没有什么病。这是何缘故呢?我们族中相传有一句话,说是由于当时的皇太后要和他通奸,他知道缪毐是做不得的,将来必遭奇祸,所以赶快托病回乡了。虽有此说,也不过将信将疑的传述着,没一个人敢据为信史的。因无人敢笔之于书,但凭传说,故久而模糊也。然一读清朝的《国史列传》(中华书局所印行之《清史列传》。却得到一个证据了),传中明载着:当他告病而未获允许时,王士祯曾参他一本,说他病得太厉害了,“人道俱绝”。试问太监岂不是官?若说无关紧要,则历代宦官握有宰相实权,甚或超过宰相者甚多,“人道”的绝不绝,和做官有什么关系?这便使我们族中的传说,得到一个坚强的证据了。这便是当时作史,后来修史的人,苦心留给我们的真实史料。因他只是据官书材料叙述,所以连最善于伪造和消灭史实的清朝,也给他瞒过了。这便是从前的史家最堪矜愍和使我们感谢的苦心。所以凡事总合详求,不可轻易一笔抹杀(清修明史时,顾亭林与人书云:“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刘煦之《旧唐书》。”盖冀官书原文保存者多,则真实之史料保存者亦多,此亦前人之苦心也)。

读旧史宜注意之点

中国史家,既以作史惟恐其不出于人为宗旨,所以其所最尊重的,为其所根据的材料的原文;不但带有原始材料性质的正史如此,即根据正史等书而编纂的史籍,亦系如此。譬如编年史,在前一卷中,还称旧朝的君主为帝,于新朝的君主,则但称其名;到后一卷中,就可改称新朝的君主为帝,而于旧朝的君主,则改称为某主子。此其最大的理由,固为所谓“穷于辞”;然在前一卷中,所用的还多系前朝的史料,在后一卷以后,则所用的多系后朝的史料,必如此,原文的多数,乃易因仍,亦不失为一种理由。这似乎滑稽,然细思之,称号原无关褒贬,亦无甚可笑也。(近人好将前代帝王的谥号撤去,改称其姓名,如称汉武帝为刘彻是。此实甚无谓。无论谥法或庙号,均不含有尊重或褒美之意;而汉武帝是一个皇帝,则不可以不知。称之为汉武帝,则就其名称,已使人知其为某一朝的一个皇帝矣。若其名为彻,则即不知之,亦无甚妨碍,正不必徒劳人之记忆也)旧史作者,多须改入自己的口气,因此,虽极尊重原文,终不能无改动;但其改动亦有一定的体例,读书多者,自能知之。

昔人作史的体例如此,所以旧时史籍,多不能作编纂的人的话看,而只能作其所根据的原文的作者的话看,而史籍的性质,是随时代而不同的,于此,就重烦读者的注意了。

怎样说史籍的性质,随时代而不同呢?原来孤见最难传播。所以一个时代,史事传之后来的,必系其时多数人所能接受的一种说法,而其说多非真相。然则事实的真相,有没有知道的人呢?那自然是有的。然在口说流行的时代,对人无从谈起,即或谈起,亦无人为之传述;在使用文字的时代,未必皆笔之于书,即或笔之于书,其书亦少人阅读。经过一个时期,此等较近真相的说法,就随其人之衰谢而烟消云散;而其流传下来的,只是西洋史学家所谓“众所同意的故事”了。所以历史的内容,实和其时的社会程度,很有关系,此点最宜注意(或谓其时社会的程度既然甚低,何以其时的人机械变诈,曾与后世无异?殊不知为机械变诈之事者乃个人,传历史则群众之力:个人之突出者,各时代皆有之;社会之进化,则自有其一定之程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