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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史学与史籍(4)

一曰重恒人。谚曰:“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斯固然;然不知兵之勇怯,亦安知将之良否?读前所论韩信、戚继光之事可见矣。故英雄犹匠人,其所凭借之社会犹土木,匠人固不能成室,而匠人技艺之优劣,亦视其运用土木如何耳。成一时一地之情形者,恒人之饮食男女、日用行习也。英雄犹浮屠之顶,为众所著见,不待考而明;恒人犹全浮屠之砖石,易见忽略,故非详加考察不可也。

一曰重恒事。恒事者,日常琐屑之事也,亦易见忽略,然实为大事之基。鲜卑者,东胡之裔。东胡盖古之山戎也,方其未强盛时,齐桓伐之而捷,秦开却之而克,至匈奴冒顿攻之,遂奔北逃窜,一若绝无能为者。然至檀石槐、轲比能,遂方制万里,使边郡之士夫,为之旰食。何哉?蔡邕之言曰: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马利疾,过于匈奴。证以金室初兴,厚值以市商人所携之兵甲,满清猾夏,实起抚顺之互市,而鲜卑盛强之原因,可想见矣。宁城下通胡市,后书之记此,固以见汉抚驭之略,非以著鲜卑强盛之由,而吾侪连类钩考,乃能别有所得。知风化乃知山崩,地表之变动,海岸线之升降,固不让火山之暴发,洪泽湖之陷落。不知平时,固无由知革命也。

学问之道,求公例,非求例外。昔人不知各时各地之不同,则无论何事,皆有其不可解之处,而史事悉成例外矣。知之,则事实之形状不同,而其原理则一;汇万殊归一本,而公例斯主。此固凡学问之所同,不独史也。

史材

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于往时,即往时史家之撰述,不能尽合于今日。由史学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料而已。善用史料,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则所谓史料者,初不限于史书,其理亦不难知矣。

史料可大判为二:一属于记载者,一属于非记载者。属于记载者又分为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记载,以诒后人者也。其识大识小,固因其才识境遇而不同,而其为日用则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种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资于欧洲、西亚之书;旁证旧闻,或得之于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种搜采,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书之搜辑,实史家之要务也。

(二)史以外之记载,谓虽亦有意记载,以治后人,然非以之为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档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记、账簿皆是。此等物,吾侪得之,固亦与昔人有意所作之史无异;然据理言之,实不容不分为二。吾谓古代史官所记,严密论之,惟左右史之所书可称为史,以此。

(三)纪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仅图夸耀一时,非欲传之永久;即其传诸永久者,意亦仅主于夸耀;并有仅欲传之子孙者,如卫孔悝之鼎铭。然后人于此,却可得无数事实,其辞虽多夸耀,究属当时人亲身之记述;去其夸辞,即得其真相矣,其为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书籍,谓非有意作史,并非有意记载,以治后人者也,如经、子、文集皆是。人与社会不能相离,故苟涉笔,虽无意于记载,社会之情形,必寓于其中。且社会之情形极繁,人能加意记述,以诒后人者,实至有限。故有许多过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转于非史书中得之者;讲古史必取材于经子,考后世之事亦不能摈文集,以此也。不独正言庄论,即寓言亦可用,如读《庄子》之《逍遥游》,而知其时之人,理想中之小物为鲲(鱼子),大物为鹏;读《水浒传》,而知宋、元间社会情形;读《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间社会情形是也。

(五)传述。传述与记载原系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传述之足以订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终十口相传,未曾笔之于书者,野蛮部落中固多;即号称文明之国,亦不少也。口相传述之语,易于悠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诚非考订不可用;然事实固存于其间,抑考其增饰之由,观其转变之迹,而可知传述之性质,此亦一史实也。

属于非记载者,其类有四:

(一)人体。此可以考古今人种之异同。因古今人种之不同,而其迁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国古有长狄,《三传》记载,一似确有其事,而其长则又为情理所无。(即谓有此长人,吾国古代,似亦不应有之;以果有此特异之人,《三传》而外,不应一无记载也)予尝撰《长狄考》,考定其长,不过与今欧人等,自谓颇确;然考据终只是考据,不能径以为事实。《左氏》于见杀之长狄,一一记其埋骨之处,似亦虑后人之疑惑而然。万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遗骸,则于人种学,于史学,皆发明匪细矣。此事诚类梦想;然吾国历代,种族之移徙及混合极多,若能多得古人遗骸,定其时代,考其骨骼,实足考种族迁移之迹,及其混合之渐也。

(二)古物。有尚存于目前者,如云冈石佛,无疑为南北朝之遗;有埋藏地下而复发见者,如郑县所得古鼎等,万人贞观,不容作伪,且其物巨大,亦不容作伪,此实三代彝器,复见于今者也。吾国地大物博,考古之学,虽不可云盛,然国民保守之性甚笃;又偏僻之区,数百千年,未经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遗物,实随在而有,在能搜集鉴别之耳。且不必僻远之区,吾乡有吴某者,明亡时,其祖遗衣冠一袭,亦慎藏之,以待汉族之光复;辛亥之岁,吴氏年六十余矣,无子,尝衣之,一游于市,深幸及其身,得见光复之成也。其衣,亦三百年前物,较之今日裁制,出于想象模拟者,迥不侔矣。惜当时戎马仓皇,人无固志,未能访得其人,请其将此衣捐赠公家,留为永久之纪念耳。然以吾国之大,此等古物,正自不乏,大则宫室桥梁,小则衣服械器,不待发掘而可得者,正不知凡几也。

(三)图画及模型。中国人仿造古器,以供研究者绝鲜,惟贩卖古董之人,恒借是等伪器,为稻粱谋耳。以此淆乱耳目,其罪诚可诛;然古器形制,借此而存,其功亦不可没。如汉代之五铢,唐代之开元钱,今日犹得见其形制,不徒索诸谱录中,即其一例也。此等仿造之品又不可得,则得图画而观之,亦觉慰情胜无,如昔人所传之《三礼图》《宣和博古图》是也。又古物形制,有本国已亡,而转存于他国者,如寝衣之在日本是。

(四)政俗。二者本一物,特法律认之,又或加以修正,成为典章,则谓之政;而不然者,则谓之俗耳。政俗最可考见社会情形。如宜兴某乡,有丧,其家若干日不举火,邻人饮食之,客有往吊者,亦由邻家款以食宿。此必甚古之俗,当考其何自来,并当考其何以能保存至今也。政原于俗,俗之成,必有其故,一推迹之,而往昔社会之情形,了然在目矣。政俗之距今远者,往往遗迹无存,然他族进化较晚者,实足以资借镜:如观于蒙古,而可追想我族游牧之世之情形;观于西南之苗、瑶,而可追想我国古代山谷中之部落是也。

以上四者,皆非记载之物。然一切记载,自其又一方面观之,亦为古物之一,如宋、元书,观其版本,而考其时之纸、墨、刻工是也;又一实物亦有多方面,如观古之兵器,兼可知其时冶铸之术是也。此皆学者所宜留意也。

论搜辑

驾驭史料之法,如之何?曰不外二途:一曰正讹,一曰补佚。二者事亦相关,何则?谬说流传,则真相隐没。苟将谬误之说,考证明白,即不啻发见一新史实;而真相既出,旧时之谬说自亦不辩而明也。今请先言补佚之法。

补佚之法,是曰搜辑。旧日史家非不事搜辑也,然其所谓搜辑者,大抵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有所缺脱而我为之补苴而已。今也不然,两间事物有记载之价值,而为昔人所未及者,一一当为之搜其缺而补其遗;而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其当力求完备,更不俟论也。

史事之当搜辑,永无止息之期,是何也?曰:凡著书皆以供当时人之观览,当时之情形,自为其时之人所共晓,无待更加说述;故其所记者,大抵特异之事而已,所谓“常事不书”也。然大化之迁流,转瞬而即非其故,前一时代之情形,恒为后一时代之人所不悉;不知其情形,即知其时之事实亦无所用之,况其事亦必不能解乎?此则史事之须搜辑所以无穷期也。

搜辑之种类有二:(一)本不以为史料者。如郑樵作《通志》,其《二十略》虽略本前代史志;然其《氏族》《七音》《都邑》《草木》《昆虫》五略,实为前史所无,即其例也。今日欲作新史,此等材料何限,皆不可不加以搜辑矣。(二)则向亦以为史料,而不知其有某种关系者。如茹毛饮血,昔人但以为述野蛮之状况,而不知茹毛为疏食之源,疏食为谷食之源,于饮食之进化关系殊大也。前代事实果其无复留诒,今日岂能凭空创造?虽曰可重行发现,然其事究非易也。史事所以时生新解,多缘同一事实,今昔观点之不同耳。又有范围、解释皆同前人,特因前人搜辑有所未备,而吾为之弥缝补苴者。此则旧时所谓补佚,十之八九皆属此类,虽无独创之功,亦有匡矫之益也。

凡事物有既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亦有未经记载、保存而即亡佚者。已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又可分为二:(一)出无意,向来亡佚之书籍多此类也;(二)出有意,或毁真者使不存,或造伪者以乱真,如向来焚毁禁书及造伪书者皆是也。其未经记载、保存而遗失者,则不可胜举矣,凡今日欲知其事,而无从知之者,皆是。

然亦有业经亡失,阅时复见者:如已佚之古书忽然复见;又如意大利之庞贝,我国之钜鹿(宋大观二年湮没,民国八年发现),久埋土中,忽然复出是也。凡事物皆不能断其不再发现,故所谓阙佚者,亦只就现时言之尔。

凡搜集,必只能专于一部,或按事物性质分类,或限以时,或限以地,均无不可。欲辑某种专门史实者,于此种专门学问,必须深通;否则材料当前,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求一时代、一地方之史实者亦然,于其时、其地之语言、文字、风俗、制度、器物等,皆不可以不知。知其物矣,知其事矣,据其事、其物而追思其时之情形,而使之复现于目前,道异时、异地之情况,若别黑白而数米盐焉,此则史家之能事也已。

论考证

史事之须搜辑,永无已时,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证则如何?凡史事无不待考证者,何也?曰:史事必资记载,记载必本见闻,见闻殆无不误者;即不误,亦以一时一地为限耳,一也。见闻不能无误,记忆亦然;即谓不误,亦不能无脱落之处。脱落之处,必以意补之,非必出于有意。以意补之,安能无误乎?二也。事经一次传述,必微变其原形,事之大者,其范围必广,相距稍远之处,即不能不出于传闻;传闻之次数愈多,真相之改变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传之愈久者,其变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许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戏中之断片,为之线索者,则作史者之主观也;主观一误,各事皆失其意义,五也。事为主观所重,则易于放大;所轻,则易于缩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异,而人视之,遂轻重迥殊者。《史通·烦省》曰:“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钟会、邓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见者,总止其外表;至于内情,苟非当事者自暴其隐,决无彰露之日。然当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时自暴,亦必仅一枝一节;即或不然,亦必隐去其一枝一节。夫隐去一枝一节,其事已不可晓,况于仅暴其一枝一节者乎?又况当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伪造以乱真者乎?更谓当事者之言,皆属真实,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无偏,当局尤甚,彼虽欲真实,亦安得而真实乎?一事也,关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闻其自暴之语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无论何人皆不能免(读《文史通义·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极微者,固有甘心曲笔,以快其恩仇好恶之私;又有迫于势,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邻敌相诬之辞,因无识而误采;怪诞不经之语,因好奇而过存(如王隐、何法盛《晋书》有《鬼神传》,即其一例),见《史通·采撰》篇。更不必论矣,八也。事之可见,止于外形,则其内情不能不资推测,而推测为事极难,识力不及,用心过深,其失一也;即谓识解无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内情亦安可得乎?九也。异时、异地,情况即不相同;以此时、此地之事,置诸彼时、彼地情形之中,谬误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显者易知;其微者无论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难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变化不已,古物之存于今者,必非当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实,无待再计矣。如摄影器然,无论如何逼肖,终非原形;如留声机然,无论如何清晰,终非原声。此固一切学问如此,然史主记载,其受病乃尤深也。欧洲史家有言:“史事者,众所同认之故事耳。”岂不信哉!为众所不认者,其说遂至不传,如宋代新党及反对道学者之言论事实是也;此等不传之说,未必遂非。

史实之不实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证?考证之法有:(一)所据之物,可信与否,当先加以审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进而考其所记载者,虚实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