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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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9)

第四章 文化专史及其做法

狭义的文化譬如人体的精神,可依精神系发展的次第以求分类的方法。文化是人类思想的结晶。思想的发表,最初靠语言,次靠神话,又次才靠文字。思想的表现有宗教、哲学、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我们可一件一件的讲下去。

甲 语言史

在西洋言文一致,在中国文字固定,语言变化,两不相同。所以研究中国文化,要把文字同语言分开。

离开文字的语言已成过去,在固定的文字下研究变化的语言,异常困难;但并不是绝无资料。西汉末扬雄已经很注意这部分,新近学者研究语言的发展很快。我们的同学中有研究中国语言史者。起初我们以为很困难,现在已证明有路可走。看韵文的变化常可得着具体的原则。即如广东话,在中国自成一系。乡先生陈兰甫著《广东音学》,发明了广东话和旁的话不同的原则。近来赵元任先生研究现代语言,在声音方面也很有心得。文法方面,自汉以后,宋人平话未发生以前,因士人作文喜用古时笔调,成为固定的,不肯参用俗调;通俗的白话又不曾在纸片上保存:所以现在很难考出。但我们从很缺乏的资料中跟着上去,也非绝对不能做史。宋元以后,平话小说戏曲先后继起,语言的变化就渐渐可考了。

乙 文字史

清代以来,小学家根据《说文》,把文字划出一个时代来研究,成绩很高。后来甲骨文发现,文字学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国内唯一的大师,王静安先生,研究得很好,我们希望努力下去,可以得文字的最初状况。再由古及今,把历代的文字变迁都研究清楚,可以做成中国文字史。

丙 神话史

语言文字之后,发表思想的工具,最重要的是神话。由民间无意识中渐渐发生某神话,到某时代断绝了。到某时代,新的神话又发生,和神话相连的是礼俗。神话和礼俗合起来讲,系统的思想可以看得出来。欧洲方面,研究神话的很多。中国人对于神话有二种态度:一种把神话与历史合在一起,以致历史很不正确;一种因为神话扰乱历史真相,便加以排斥。前者不足责;后者若从历史着眼是对的,但不能完全排斥,应另换一方面,专门研究。最近北京大学研究所研究孟姜女的故事,成绩很好,但范围很窄,应该大规模的去研究一切神话。其在古代,可以年代分;在近代,可以地方分,或以性质分。有种神话竟变成一种地方风俗,我们可以看出此时此地的社会心理。

有许多神话夹在纪真事的书里。如《山海经》,若拿来作地理研究,固然很危险;若拿来作神话研究,追求出所以发生的原因来,亦可以得心理表现的资料;如纬书,从盘古、伏羲、神农、轩辕以来的事情很多,又包含许多古代对于宇宙的起源和人类社会的发生的解释。我们研究古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和古代社会心理,与其靠《易经》,还不如靠纬书和古代说部如《山海经》之类,或者可以得到真相,又如《金滕》夹在二十八篇真《尚书》中,所述的事非常离奇。那些反风起禾的故事,当时人当然相信;如不相信,必不记下来。我们虽不必相信历史上真有这类事,但当时社会心理确是如此。又如《左传》里有许多灾怪离奇的话,当然不能相信,但春秋时代的社会心理大概如此。

又如《逸周书》在历史上的价值如何,各人看法不同;其中记载杀多少人,虏多少人,捕兽多少,我们不能相信。孟子说,“仁者之师无敌于天下,……如之何其血流漂杵也?……吾于《武成》,取其二三简而已。”事实固然未必全属真相,但战争的结果,当然很残忍,这点可认为事实;又看当时所得猛兽之多,参以《孟子》别篇所谓“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天下宁”,可知当时猛兽充斥于天下。这种近于神话的夸大语,也自有他的历史背景。我们因他夸大某事,可相信当时实有某事,但不必相信他的数目和情形。

神话不止一个民族有,各族各有其相传的神话。那些神话互相征服同化,有些很难分别谁是谁族的。我们应当推定哪一种神话属于哪一种民族或哪一个地方。如苗族古代和中原民族竞争很烈,苗族神话古代也特别多,我们若求出几个原则,把苗族神话归纳出来,倒很可知道苗族曾经有过的事项、风俗和社会心理。苗族史虽不好研究,而苗族神话史却很可以研究出来。

后代一地方有一地方的神话。《荆楚岁时记》和这类文集、笔记、方志所讲的各地风俗和过节时所有的娱乐,若全部搜出来做一种研究,资料实在多。如苏东坡记四川的过节,范石湖记吴郡的过节,若分别研究,可以了解各地方心理和当时风俗,实在有趣。

中国的过节实在别有风味,若考究他的来源,尤其有趣味。常常有一种本来不过一地方的风俗,后来竟风行全国。如寒食是春秋晋人追悼介之推的纪念日,最初只在山西,后来全国都通行了,乃至南洋美洲,华人所至之地都通行。可是现在十几年来,我们又不大实行。又如端午,初起只在湖南竞渡,最多也不过湖北,后来竟推行到全国。又如七夕,《诗经》有“宛彼牵牛”之句,牵牛与织女无涉。古诗十九首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成为男女相悦了。后来竟因此生出七夕乞巧的节来。最初不过一地的风俗,现在全国都普遍了,这类的节,虽然不是科学的,却自然而然表示他十分的美。本来清明踏青,重阳登高,已恰合自然界的美,再加上些神话,尤其格外美。又如唐宋两代正月十五晚,皇帝亲身出来凑热闹,与民同乐。又如端午竞渡,万人空巷。所以,最少,中国的节都含有充分的美术性;中国人过节,带有娱乐性。如灯节、三月三、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过年,都是公共娱乐的时候。我们都拿来研究,既看他的来源如何,又看他如何传播各地,某地对于某节特别有趣,某时代对于某节尤其热闹,何地通行最久,各地人民对于各节的意想如何,为什么能通行,能永久。这样极端的求得其真相,又推得其所以然,整理很易得的资料,参用很科学的分类,做出一部神话同风俗史来,可以有很大的价值。

丁 宗教史

在中国著宗教史——纯粹的宗教史——有无可能,尚是问题。宗教史里边,教义是一部分,教会的变迁是一部分。教义是要超现实世界的,或讲天堂,或讲死后的灵魂,无论哪一宗教都不离此二条件。其次,宗教必有教会;没有教会的组织,就没有宗教的性质存在。根据这两点来看,中国是否有宗教的国家,大可研究。近来推尊孔子的人想把孔子做宗教,康南海先生就有这种意思,认孔子和外国人的宗教一样去研究。一般攻击孔子的人又以为孔子这种宗教是不好的,如吴稚晖先生和胡适之先生,其实两种看法都失了孔子的真相。第一点,可以说,宗教利用人类暧昧不清楚的情感,才能成功,和理性是不相容的,所以超现实,超现在。孔子全不如此,全在理性方面,专从现在、现实着想,和宗教原质全不相容。第二点,教会,孔子以后的儒家是没有的,现在有的是冒牌。

再看孔子以外的各家:关于第一点,道家,老子、庄子虽有许多高妙的话,像是超现实超现在,而实质上是现实的现在的应用,道家实在不含宗教性。比较的,古代思想只有墨家略带宗教性,讲天志,讲明鬼,稍有超现实的倾向,但仍是见实的应用。墨家并未讲死后可以到天堂,亦未讲死后可以做许多事业,不过讲在现实的几十年中,好好的敬天,做好事,天自然会赐以幸福,所以墨家仍不能认为宗教。关于第二点,道家也没有教会,墨家有钜子,颇像罗马的教皇,未能明了他如何产生,虽然当战国时代,许有百余年曾有过教会的组织,但后来消灭了。现在留存的材料极少,除了讲钜子的几条以外,别无可找。

中国土产里既没有宗教,那么著中国宗教史主要的部分,只是外来的宗教了。外来宗教是佛教、摩尼教、基督教、最初的景教,后来的耶稣教、天主教等。主要的材料,纯粹是外来的宗教著作,都是死的,无大精彩。只有佛教有许多很有精彩的书,但应该摆在哲学史里抑宗教史里还是问题。为著述方便起见,摆在哲学史更好;因为佛教的理性很强,而且中国所感受,哲学方面为多。佛教到中国以后,多少派别,当然应该摆在哲学史,因为六朝隋唐一段的哲学史全靠佛教思想做中坚。其中纯粹带宗教性而且很强的只有净土宗,但也很难讲。又佛教的禅宗,勉强可以说是中国自创的一派,然很近哲学,到底应认为教派,抑应认为学派,又是问题。据我看,做学派研究,解释要容易些。到底哪一部分应归宗教,哪一部分应归哲学,分起类来很不方便。若把全部佛教,移到哲学,那么宗教史的材料更少了。

为什么宗教在中国不发达?大抵因为各种宗教到了中国,不容易有好教会的组织发生。最近基督教宗中如燕京大学一派有组织中国基督教会的运动,我很赞成。因为人类应有信仰宗教的自由,我们不能因为他是外来的就排斥他。基督教所以可恨,只因他全为外国人包办。假使由中国人来办,就可免掉外国借手侵略的野心,所以若做宗教史,最后一页,可以讲有少数人有这种运动。他们既然信仰基督教,当然应该努力;但事实上未必成功,如有可能,恐怕早已有人做成功了。

就外来的宗教讲,其教理要略及其起原,用不着在中国宗教史讲。在中国内部,所谓教会的形式,又没有具体的。中国宗教史只能将某时代某宗派输入,信仰的人数,于某时代有若干影响,很平常的讲讲而已。虽或有做的必要,却难做得有精彩。

就中国原有的宗教讲,先秦没有宗教,后来只有道教,又很无聊。道教是一面抄袭老子、庄子的教理,一面采佛教的形式及其皮毛,凑合起来的。做中国史,把道教叙述上去,可以说是大羞耻。他们所做的事,对于民族毫无利益;而且以左道惑众,扰乱治安,历代不绝。讲中国宗教,若拿道教做代表,我实在很不愿意。但道教丑虽很丑,做中国宗教史又不能不叙。他于中国社会既无多大关系,于中国国民心理又无多大影响,我们不过据事直书,略微讲讲就够了。

做中国宗教史,倒有一部分可写得有精彩。外国人称中国人奉多神教,名词颇不适当。多神教是对一神教而言。基督教、犹太教是一神教,其他都是无神教,佛教尤其是无神教,西洋人不曾分别这点,说印度人奉佛教即奉多神教。中国孔子不讲神,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然而孔子对于祭祀却很看重。《论语》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一面根本不相信有神,一面又借祭祀的机会,彷彿有神,以集中精神。儒家所讲的祭祀及斋戒,都只是修养的手段。《论语》说:“非其鬼而祀之,谄也。”“其鬼”和“非其鬼”的分别。和西洋人的看法不同。意思只是,鬼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祸福;我们祭他,乃是崇德报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于人,则凡为国家地方捍患难建事业的人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如此,“报”的观念便贯彻了祭的全部分。这种祭法,和希腊、埃及的祭天拜物不同。他们是以为那里面有什么神秘,乃是某神的象征,并不因其有恩惠于人而去祭他。老实讲,中国所有的祭祀,都从这点意思发源,除了道教妖言惑众的拜道以外。我们将历代所拜的神罗列起那些名词来,分类研究其性质及变迁,实在很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