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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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某个人出现了

自从逃走后,我就没想到过皮果提。不过到多佛后,我曾马上给她写了封信。姨奶奶正式让我留下由她监护时,我又给她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地报告了一番。我被送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后,我给她又写了封信,告知我幸福的现状和前程。在这封信中,我附寄了半个几尼给她,以偿还我以前向她借的钱。这样使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这些信,皮果提都迅速予以回复,她那非凡的表现能力在她写出对我的旅行产生的感想时发挥得淋漓尽至。满满4张信纸都用不连贯的感叹句开头,还使她意犹未尽。这些句子不但有些地方墨迹模糊不清,还没有结尾。不过那些墨迹模糊处比任何最好的文章都叫我感动,因为它们告诉我:皮果提在写信时曾哭个不停。

她告诉我一件令我十分难过的事:我们旧时的家里举行了3次家具出售,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都走了,房子被锁起来等待出售或出租。想到和那亲爱的老地方完全没关系了,我好痛苦。那幢房子仿佛这时也死了,一切和我父母有关的事物都淡化消失了。

姨奶奶来看了我几次,每次都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到来,我想是为了出其不意来了解我的情况。由于看到我很努力,操行也好,又从各方面听说我在学校里进步很快,她也就很快停止这种访查了。每过三或四个星期,我和她见次面。每两个星期里,我在一个星期三见狄克先生,他是中午乘车来的,在这里呆到次日早晨。

狄克先生相信姨奶奶是最聪明也是最优秀的女人,他总是小声而又神秘兮兮地把这想法告诉我。

“特洛伍德,”一个星期三,狄克先生信任地把上述想法告诉我后,又很神秘地说道,“在我们那房子周围躲着吓她的那男人是谁?”“吓我姨奶奶,先生?”

狄克先生点点头:“我相信没什么能吓倒她。因为她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女人。”说罢,他把头缩回去,观察我的反应。

“他第一次来时,”狄克先生说,“是1649年,那年查理一世被杀。天刚黑,喝过茶以后,我和特洛伍德小姐走出去,他就在我们房子附近。”我直截了当地问那人当时干了什么。“嗯,他在走到她身后小声说话前,”狄克先生说道,“根本看不见他在哪。她一下便转过身来,昏了过去,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走了,自从那以后他就藏起来了,这真是件怪事!”“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藏起来了?”我问道。“正是这样,”狄克先生严肃地点点头说,“一直到昨晚之前都没来过!昨天晚上,我们散步时,他又来到她身后,我又认出了他。”“他又吓我姨奶奶了?”“她抖了一下,”狄克先生说道,“扶住栏杆,哭了。可是,特洛伍德。”

他把我朝他拉近以便小声和我说话,“孩子,她为什么给他钱呢?”“也许他是个乞丐吧。”狄克先生摇摇头,否定这说法。然后,他又怀着坚定的信念接着说,后来很晚时,他又从窗里看到姨奶奶在花园围栏外给这人钱,然后这人就鬼头鬼脑地走了,再没露面。他认为这人又钻到地底下去了,姨奶奶则急急地蹑手蹑脚回屋,直到第二天早上还和往常的样子不一样,让狄克先生为她担心。刚开始听这故事时,我颇认为这陌生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幻想。但想了想后,我开始怀疑,是否有种企图或一种威吓的企图两度想把狄克先生从我姨奶奶的保护下掠走,是否姨奶奶为了他的安宁付出了一笔钱,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得出她对狄克先生的关心。我和狄克先生很要好,很关心他的快乐和幸福,所以我焦虑重重。在相当长一段时期,每当他该来的那个星期三到来,我就心存疑虑,生怕他不会像往常那样在车厢里出现。不过,白发苍苍的他总在那里笑嘻嘻地出现,神采飞扬,至于那个可以吓住姨奶奶的人,我再没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这样的星期三总是狄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也带给我很多快乐。没多久,学校的学生都认识他了。他除了放风筝外,参加任何其他的游戏都不起劲,但对我们的一切体育运动都极感兴趣。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弹或抽陀螺的比赛中,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喜悦,在紧急关头时他甚至都透不过气来!在玩“群狗逐兔”游戏时,我曾见他在一个小坡上为全场的人呐喊鼓劲,把帽子举在一头白发的脑袋上方使劲挥动!有多少个夏日时光,他在板球场上感到无比快乐!有多少个冬日,我看见他鼻子冻得发青地站在风雪中,看着孩子们沿长长的滑雪道飞驰而下,高兴得直拍他那绒线手套。

谁也比不上他那么擅于在小玩意上翻花样。他可以把橘子刻成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东西;他可以把别针或其他什么东西做成一条船;他可以把羊蹄骨做成棋子;把旧扑克牌做成罗马战车模型;把棉线轴做成转动的轮子;把废铁丝做成鸟笼;最了不起的是他能用线和草做成一些物件,从而使大家都相信没有什么别人能用手做的而他不能。

狄克先生的名声并不是只在学生中流传。过了几个星期后,斯特朗博士竟请求在狄克先生下次来访时,我能向狄克先生介绍他。不久,狄克先生也就养成去他那儿的习惯了。如果我们下课较迟,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着我。于是,他变得越来越熟,终于走进教室等我了。他总坐在某个角落的某条凳子上,以至那条凳子因此而被称作狄克。他坐在那儿,不论上什么课都认真听,他对他没法获得的知识怀着深深的敬意。

爱妮丝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常去我的住处,狄克先生也认识了尤来亚。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课前,我和狄克先生正从旅馆往马车售票处走去。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尤来亚,尤来亚提起我以前定下的与他和他母亲喝茶的约定,完了又扭着身子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真会来,科波菲尔少爷,我们那么卑贱。”

我当时觉得违约是不光彩的,于是我说我只是等着被邀请。

“哦,如果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真的不因我们卑贱而顾虑的话,那就请你今晚来好吗?不过,如果因为我们卑贱而有所顾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认,因为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说我得向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事,如果他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兴去。这样,那天晚上6点钟我就告诉尤来亚,说我准备动身了。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我们一起出发时他说道,“如果说骄傲不是罪过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骄傲了,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从街上走进了一间旧式的低矮屋子。在那里,我见到了希普太太,她十分谦卑地接待我。为了吻她儿子一下,她也向我道歉。那房间也还算体面,一半做客厅,一半做厨房,只是这房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舒适。

“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一边准备着茶一边说,“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呀。”“我说过,你会这么想的,母亲。”尤来亚说道。我开始有点不安,想早点结束这访问了。这时,一个人从街上走过去,又走回来,向屋里看看就走了进来,还大声叫喊:“科波菲尔!这可能吗?”是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戴着他的单片眼镜、拿着他的手杖,穿着他的硬衬领,带着他的上层人物神气,话音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纡尊降贵的口气,一点没少!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伸出手说道,“这的确是一次最不平凡的会面。科波菲尔,我亲爱的朋友,你好吗?”见到他我很高兴,亲热地和他握手,让他代我问候米考伯太太。“谢谢你。”米考伯先生像过去那么摆着手并把下巴缩进硬衬领里说道,“她还算好,那对双生子断奶了。她将非常高兴能见到你,科波菲尔。”我说我也希望能见到她。“我发现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文绉绉地说道,“并没有离群索居,而是在一个社交宴会中,同座的有一位女士,还有一位显然是她的后代。我将为能被介绍给他们而感到荣幸。”

这一来,我只好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尤来亚·希普和他的母亲。米考伯先生坐下,以最礼貌的方式摆摆手。“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道,“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太卑贱了,先生。”希普太太说道,“我儿子和我都太卑贱,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他好意屈尊来和我们一起喝茶,我们感谢他的光临,也感谢您的光临。”“太太,”米考伯先生说道,“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做什么?”我急于要带米考伯先生走开,就拿起帽子答道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学生。“学生?”米考伯先生抬起了眉毛说道,“听到这话我快活极了,虽然,我朋友科波菲尔的头脑并不需要那种培养。就算没有人情世故的知识,他的头脑仍有极大的才智。”

“我们可以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吗,先生?”我说道,想把米考伯先生带走。

“如果你愿意施惠于她,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起身回答道,“当着各位朋友的面,我毫不顾忌地说我是多年来经济窘迫拮据的人。”我知道他要说这一类话了,因为他一向以他的困窘为荣。

米考伯先生用最体面的样子与我一起离开。我们一路走着时,他用鞋在人行道上制造出很大的声音,嘴里还哼着曲子。

米考伯先生下榻于一家小客栈,房中有很浓的一股烟草味。房里一幅赛马图下方有张小沙发,米考伯太太就躺在上面,头朝火炉,脚则伸到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小桌上。米考伯先生先进去对她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斯特朗博士的一个弟子吧。”

米考伯太太吃了一惊,但见到我仍很高兴,我也为见到她而高兴。我们热情地相互问候了一番后,我就在那张小沙发上挨着她坐了下来。我从没见过什么人像米考伯先生那样开心过,直到那晚最后的时刻,直到我向他和他那慈爱的太太告别时,他都是那样的开心。第二天早晨7点,我很意外地收到下面这封信,信上署明写信时间是头天夜里9点半。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骰子已掷出,一切都结束了。用令人厌恶的欢快面具遮掩住忧伤,在这种情形下,耻于忍受,耻于多想,耻于道来。我已用一张期票打发了这里的欠账,并写明14天后在伦敦我的本唐维尔寓所兑现。期票到期时,一定无法兑付,其后果是毁灭。

让现在这个给你写信的可怜人,亲爱的科波菲尔,做你的一生之鉴吧。如果他可以相信他还多少有点用处,也许他没有欢乐可言的阴郁余生会透进一缕阳光呢——虽说他的生命在目前还极成问题。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这是你收到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沦为乞丐的流浪者:威尔金·米考伯启

这封令人心碎的信是那么叫我震惊,我便马上赶往那家小客栈,一面想从那儿绕道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一面想用一番话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我就遇见载着米考伯夫妇的伦敦马车。镇定快活的米考伯先生一面笑,一面听米考伯太太说话,还一面吃着纸包里的核桃,胸袋里还插了一个瓶子。于是,我转进一条去学校的小巷,并感到非常轻松。